序 神秘的礦藏
──代序──
早在「撟星文選」出版後不久,三民書局劉經理便邀我再整理一本散文集給他,我一直沒有遵辦,因為太忙,印書最耗時間是校對。清樣一定要看的,一本書的作品排列是否恰當?氣勢會否貫串起來?諸如此類的問題,必需作者一字一字地親自再讀一遍才能確知,才能把不調和的部份統一起來。
直到今年元旦,翻翻日曆春節已近,一年又過去了,再不能拖了,才將存稿整理交與三民書局,而校對工作卻是在曼谷完成。
因為稿交出後,臘鼓頻催,學校也接著放了寒假。人到中年,對於春節的興致一年比一年淡漠,偏偏這個春節一家四口分了三處,就更提不點綴的興致了。然而不點綴又如何呢?我個人倒無所謂,一卷在手,地闊天寬,只是愧對我那正該享受歡樂童年的小女兒,我不知為她做些甚麼是好。
臺北的冬季最難將息,風風雨雨地彷彿離別的日子更長了,我忽然想──何不趁寒假帶小女去與外子團聚?既可共度佳節,又可避開那又冷又濕的連陰天。
承蒙友人熱心協助,一週之內完成了出國手續,我們恰在小除夕起飛,這本書的校樣在啟程之前送到。早知如此,我應提前一月或移後一月交稿,以便讓我全心全意地享受曼谷的陽光與歡樂假期。雖然並沒有誰限我「趕工」,但我天生成「今日事,今日畢。」的性格,如不把應做的做了,睡覺也難安枕。
好在曼谷原是我三年前舊遊之地,更以外子駐此已經一年,有他經常要辦的業務,這本小書,就是在與朋友歡敘、陪小女觀光之餘,當外子去處理業務時,偷閑校成。儘管時校時輟,自問頗有定力,仍修改了不少地方,還淘汰了好幾篇不值得重印的文字。
為了補償損失的篇幅,決定把今年一月中旬剛發表的「急流勇返談創作」也排入。由於這是我很用心寫的一篇有關繪畫欣賞的文字,有不少引自紐約時報與藝術雜誌的評論。道些評論不但提供了權威的看法,也證實我雖然一直以外行人的資格談畫卻幸還沒說過外行話,這真是件值得欣慰之事。
和「摘星文選」一樣,這本書的內容也涉獵很廣,有遊記、講稿、讀書隨筆、繪畫欣賞、寫作心得、生活小品等,大部份是近年為應稿約而作。
曾有許多青年人向我請問寫作之道,這實在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可是當有學校邀我演講時,又覺值得奉告的似乎也並不多。正如一個游泳的人,當她載沉載浮自得其樂之頃,你問她怎麼學會的?除非她是游泳教練,回答往往只是「我自己也不知怎麼學會的」。
這本小書裏,總算有兩篇被「聽眾」與編者逼出來的文章──「禮帽下的兔子」與「逆水行舟」。說它是散文ABC也好,說它是野狐禪也好,至少那是屬於我個人的經驗,一個作者從暗中摸索出來的經驗。
記得有個故事說,一位母親帶著她七歲的「神童」去拜一位作曲家為師,那位先生答道:「莫札特可是沒有老師的呀!」和這位作曲家相較,我老實多了,一切的一切,已經和盤托出。但我也不能說這位作曲家不對,因為我也沒有老師;或者應當說,所有的人、物、事,乃至開卷有益的書和大自然現象,都是我的老師。
除此之外,我在工作時雖然十分嚴蕭,在生活上卻非常嚮往羅曼蒂克(Romantic)的意境。這回我的遊蹤直達泰國北部接近緬甸邊界的方縣,泰國文化的發展是自北而南,越往北走,越有古風,車過蘭邦,正值早市,處處張著大油紙傘,紅男綠女熙來攘往,恍如置身清明上河圖中。
沿著湄南河畔那些架在水上的高腳屋,就像夢境一般美麗,泰國人正把這種「住的文化」加以「發揚」,不但普通建築多少帶些高腳屋的特色,若干觀光勝地也有這種叫做「搬家樂」(Bumgalow)的高腳屋,讓外國人嘗嘗「做泰國人」的滋味。
甚麼樣的房子可以代表我們的文化呢?金碧輝煌的宮殿式?花木蔭深的四合院?在邏輯上,我應喜愛宮殿式與四合院;但在感情上,我從心裏喜愛那些「搬家樂」。它們敞朗活潑,親切近人,而且架在水上,富於生動之趣,當千萬朵花以孤注一擲的姿態披掛下來時,更充滿羅曼蒂克的風情。也許就是這種氣質──一種喜愛古樸、新奇、謙遜、玄想的氣質,構成了我寫作的原動力。這種氣質照理應當隨著歲月的增加漸漸有些改變,但我很高興直到現在還沒改變。
書名「我只追求一個『圓』」,是篇生活小品的題目,也是我對人生哲學所懸的目標。真感謝那些不介意我疏慢的朋友,近年為了耽於讀書,在我生活裏已經沒有「串門」這回事,可是任何時我需要幫助,她們立即支援,這是非常的器度,非常的友誼。
美國小說家奧亨利說:「喜獨處者,非獸即神。」說我是獸?似乎不像;說我是神?則又豈敢!
偶然地我也喜歡和朋友們聚聚談談,祗是受不了常常開會。一個人的精力有限,時間更有限,現代的文明生活雖然給予我們許多福利,連帶地也把事情弄複雜了;而這許多複雜的事,卻被壓縮進一個遠比從前狹小的空間,並且節奏比從前快了若干倍。再加上四時八節,人情來往,這個手續,那個程序,假使老子生於今日,一定氣得只好自殺──若不辦妥入山證,他即使把那隻青牛一直騎上玉峰也還會被人抓了回來。
我們既然要服從許多事情,就不得不簡化生活,這樣才能從所謂俗務中掙脫出來做生活的主人。我需要緊緊地掌握自己以保持澄明的智慧,這種努力也許竟是徒勞,但如我只學著「做一天和尚一天鐘」,我就不是我了。
假使沒有編者先生們逼稿,這本書還不可能問世,但我衷心切望朋友們今後別再催我,以便讓我自由自在地寫些自己真正要寫的東西。我要不斷開拓新的境界,是否成功雖不可期而心嚮往之。秉此一念,我覺得未來是一片神秘的礦藏,人生還大有可為呢。
中華民國五十七年二月於泰國曼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