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序
近若干年來,世人提倡傳記文學,胡適之先生致力尤勤,常常鼓勵朋友們執筆,但是真正能寫成一部完整自傳,公諸當世,並不多見,其原因或由於落筆記述牽涉太多,顧慮廣泛,沒有勇氣發表,或因等待時日,必須到某一時期,方有披露價值,以是有很多因素,為印行傳記的阻礙,到如今很少有一冊聲華並茂的鉅著問世,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傳記之作,貴乎真實生動而有情趣,以本人描寫本身之事,喜怒哀樂,無所隱瞞,尤其身畔瑣屑之事,能夠刻劃入微,揣摹盡緻,方有意義。曾國藩的家書,翁同龢的日記,雖不是傳記,但得入景慕,歷久弗衰,如果以這些生動有趣的資料,寫作傳記,我相信其影響力之大,必遠過於家書和日記。
有些人撰述傳記,每未能忘情於其平生功業或者他個人所創辦的事業,因是,寫作每偏重於事功,而忘卻其寫自傳的意義,是非常可惜的事。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對當代名流傳記,向極重視,經常遣派專人,訪問錄音,復依此錄音,寫成筆錄,更請此人自己審閱一過,乃成為定案。哥倫比亞大學搜集傳記的方法,雖非由其人自寫傳記,但以口授錄音為依據,未失原意,自較他人代為執筆為可靠了。
凌竹銘先生以人生開始之年,寫其自傳『七十自述』一書。書成之日,命余寫一序言,誼列門牆,義弗敢辭。
先生寫此書之動機,實應自由談雜誌之請而執筆,歷時約為一年有餘,得十二萬言,我於收到初稿時,先睹為快,讀了第一遍,排版以後,恐有舛誤,親為校勘,得讀第二遍。此次寫此短文,更為第三遍的誦讀,故於書中所述,有深刻瞭解。以個人淺薄意見而言,先生以不平凡的人物,自撰傳記,娓娓道來,樸實無華,一經閱讀,即不願中輟,令人有如坐春風之感。論先生之功業,先生為大學校長,前後為隴海、潼西、粵漢、京湘、湘桂、天成、寶天鐵路工程局長兼總工程師,抗戰末期與勝利復員時代,入贊中樞,主持大計,為國戮力,凡四十餘年之久。如以常情測度,則此一自傳,必有若干不可避免的權威氣息,然先生所寫的自述,自始至終,一氣呵成,非常平實,此極為難能可貴者。先生行文用字,謙沖自抑,終始一貫。
先生說,他寫七十自述,並不是要把七十年來的經過──寫下來,而是想回憶一下這幾十年來切身所經有關社會及文化的變遷,可以反映出來一件事成敗利鈍的由來,與當時一般政治與社會環境,所影響於事業的地方,俾可作為他日的參考。先生本此意念,開始執筆,此後一切記述,均以上述數語為準繩。這種寫作精神,可以說是對讀者負責,亦復對自己負責。
在這十二萬言的回憶錄中,先生從求學、留美、服官以至於參加抗戰與戡亂大業,無役不與,而所擔任的核心工作,於國家大政的獻替,多所建樹,這是世人所熟知的,無待贅述。先生於某一時期中,經過些什麼事,多扼要記述,尤其注意到有一載之價值者方始執筆,故每一段均有意義,而尤儘量配合多數人之興趣,富於新聞價值。譬如說,先生知道他有本家居住貴陽,幼時即默識於心,在抗戰期間,凡遇黔省人士,即從事探聽,終於在貴陽獲見他的本家凌愒安先生。中國人最富於家族觀念的,先生在貴陽參加了家族大會,他說,自古祗有家人因戰亂而散失,凌姓宗親卻因抗戰而得團聚。這一段記載極富於人情味,是報紙上可遇而不可求的動人新聞。
書中有風趣的大事和小事,不一而足,先生在廣元因嘉陵江水漲停滯數日,在沔縣武侯祠得一籤:『春來雨水太連綿,入夏晴乾雨又愆,節氣宜交三伏後,喜逢滂沛足田園』。先生謂武侯上通天文,下明地理,所以有氣象人員的口吻。又考察西北時,由玉門到安西,參觀張君希疇受某銀行委托所經營的農場,先生寫了一副對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種豆得豆,種瓜得瓜』。在抗戰時,寫此聯語,豈但風趣,抑且切合時代,發人深省。
在抗戰時,有些人在重慶能夠獲得豪華的享受,香煙、美酒、衣料和化妝品均飛越駝峰而來。但先生以交通部次長之尊,部中竟不為其賃一宿舍,以是先生每月收入,實不能維持一家的生活,故自天水調重慶後,便開始出售家中衣物字畫,以維持生活。這一段記載中,先生僅寫上寥寥數語,然其艱苦境況,不難想像得之。三十八年四月,先生懇辭內閣交長職務,由奧赴港,生活又極為清苦,時編譯書籍和教讀為生,房子是住在九龍城一間小屋,先生僅寫上一句辛酸話:『那時我一家不一定每日吃三餐』。先生素性淡泊,不樂享受,故處困頓的時候,甘之如飴。我之所以述此者,是說明先生身居高位,而生活起居,竟清苦若是。
先生又教我們治學和治事的方法,他歡喜保存資料,自己每日都有日記,而且在辦公桌上又另備一本專記公務事件。至於報上所登的有關資料,則剪貼日記簿上,這樣就有了自己所需要的資料,不必外求。南京撤退時,積存了六大箱,輾轉運到柳州,又經中航公司運回香港。後來先生在臺灣編了一部中國鐵路志,一本抗戰八年交通大事記以及關於中東中長鐵路,中蘇航空公司始末,都是靠這些材料完成的。在這一段記載中,先生很明顯地指示青年人應該每天記日記,記有關職務上的資料,更須注意到報紙上登載的新聞資料。如果每一個人仿效先生這種精神,作為治學治事的準繩,我相信,一定會終身得益的。
大局逆轉,行政措施遂難免有些不合理的現象,以交通資費採取調整與貼補政策而言。三等火車票價,自上海至南京,在戰前為銀元三元一角五分,到三十七年,以物價為比例,則僅等於戰前的銀元一角九分。最沉痛的比例,是從南京到上海三百三十公里的車費,比之現在臺北市內坐三輪車去看電影還要便宜得多。其結果國庫貼補鉅款,而實際則由全體國民負擔。先生所舉的例字,可以反映當時嚴重的情況,先生率直陳述弊害所在,舉一反三,足為今後施政的參考和教訓。
尤有一事,關於臺灣鐵路的,即我國鐵路法規定,公民營鐵路應向主管部補行申請核准,臺灣鐵路當不例外,交通部認為在原則上臺鐵應歸交部直轄,惟戡亂期間一切應求安定,所以仍委託臺灣省政府代管,而產權則歸中央政府所有。目前大家都知道臺鐵屬於省政府的,已看不出一點代管氣味,先生特於回憶錄上提上一筆,是有深長意義的。
先生這一部書的問世,所發生的影響很大,不特使後人瞭然於此一時代的政治和社會環境,抑且將歷史上治亂之跡提供後人參考,無庸多贅。我以為就『七十自述』一書本身而言,可以鼓勵很多人增加寫自傳或回憶的勇氣,並且提供了如何寫自傳的方法。其已經寫好自傳而等待時機的人亦將以興奮心情,繼先生之後,以專書行世。美國政要,於退休後紛寫自傳,故新書絡續問世,均獲千萬讀者,相信我國今後繼『七十自述』而以自傳行世者,必大有其人,蔚為風尚。其次這本書學術性的氣氛特別濃厚,而先生高貴的品格,刻苦自勵的精神,亦隨著活潑的筆觸,躍然紙上。青年人讀之,不特增益知慧,抑且可以砥勵志操。至於有風趣的故事,尤隨時隨地可得,誠為傳記文學中劃時代之好書,相信發行以後,必將昭垂久遠,不特風行海內外已也。是為序。
民國五十三年五月趙君豪序於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