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長城之磚 朱西甯
在我接編「新文藝」月刊之初的種種構想裏,是很想把積壓在內心不止一日的許多欲望能夠藉這個文藝雜誌實現一些。不幸我的雙臂如此之短,渴欲擁抱的復又如此之大,而客觀的掣肘也在在皆是,我也是十分的自知。為詩和詩人朋友們在膚淺的現實裏深受冷落甚至奚落所感到的憂傷,以及欲使詩民族的子孫稍稍張開眼來認認現時代的詩之面貌,不過是很沉很沉的床前明月光罷了,或者便是主要的一點意圖罷?這樣說來,我的野心似也著實的不致叫人吃驚了。
最理想的人選,在我的心目中自然是葉泥了,便再次的請他為「新文藝」寫「現代詩的欣賞」專欄。誰沒有一懷沸騰的火熱呢?儘管我們都沉默且已冷卻夠久的了。然而給案牘勞了形的葉泥,一口馬齒給我的是苦笑;儘管往常是那麼多的慷慨激昂,但我確信他不是跟我要耍片兒湯。那天為將去金門的管管餞行和給越南歸國渡假的洛夫接風,周伯乃趕到我家來通知管管的班機起飛時間,這是我第一次和伯乃見面,而從來不幹正事的沙牧居然也幹起正事的把伯乃推薦給了「新文藝」的「現代詩的欣賞」專欄,我是極樂意的接受了。「現代詩的欣賞」便是從「論詩與詩人的存在」開頭,逐期遂章的在「新文藝」刊出。
我想我也是不例外的存有一種把這一代的詩看作藝術中之貴族的偏見,儘管我是朝聖一樣的膜拜著它。早在我讀了一些今日大陸的「詩」以後,從那些數來寶加上廟籤式的「詩」裏,我就曾堅信這一代的中國詩是在我們這裏,一如這一代的中國小說是在我們手裏是一樣。從自我懂得在我自己的小說寫作過程中,從不曾讓讀者闖進我的寫作要求裏來干擾我。我想除了奉「生命」之命不奉任何之命而創造,這是我們的詩不流于廟籤,小說不流于報導新聞的一分自由罷?那末「讀者」是甚麼呢?覺得可笑起來。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余光中的二分法雖然俏皮而且實用,但是縱使全票讀者也未必就能或者就願接受這一代的詩。以晦澀來搪塞自然是跡近托詞。吳夢窗的詞就曾被張叔夏、胡雲翼、劉大杰,甚至胡適等作類似的指責,雖然那是四五流詩人對一流詩作的褻瀆,誰能說如今或將來不是遍地皆是張叔夏之流的人士呢?我無意要把這一代的詩人統統許為吳夢窗,尤其沒有意思要把吳夢窗當作甚麼偶像;藝術的水位不可能有警戒線,也決不允許有。任何一件傑出的藝術品之恆不為當代甚至相當久遠的後世所接受,總不外是突破存留較久而不甚前進的傳統界線,躍越了一般的欣賞習慣;以吳夢窗的詞為例,便是完全擺脫了傳統上理性的羈束,將時間與空間,現實與假想交錯雜揉,修辭但憑一己感性所得而不依理性所慣知習見的層次條理。因是之故,不必說當代,即使七八百年後,且是七八百年後的文學大家,仍不免由於不能接受而諸多譏議,確實令人臉紅。
然而藝術的這種創作與欣賞之不易調和,儘管很有些歷史性的樣子,卻並非絕望;在大眾傳播工具如許發達的今代,中年級的兒童和上班的爸爸早餐桌上爭報紙,人心自然不必再古。「現代詩的欣賞」是磚是玉,不在話下,貴乎有人在做,有人支持這樣做,也便一定有人受惠。我們誰也無權硬把這一代的詩人拉下馬來,命令他們必須創作「工農兵」,必須大眾化,但我們可以以介紹、批評、剖析,使這一代的詩在欣賞上大眾化,想必是可行的,想必詩人朋友樂意如此,不致迂闊得必待千年萬世之後再為人所接受方稱甘心。希望創作與欣賞之不易調和的幾乎絕望,就此成為史前,雖然未免心如天高,我的尚讀國校的女兒便已那麼激賞她們?弦叔叔的「我等或將不致太輝煌亦未可知」,智商不過一二○,不是大有可為麼?如果說這部「剖釋」本身的價值可疑,我想伯乃一定寧可做一塊墊磚的;因為我們如願卑微為磚,我們便不再「不致太輝煌」的僅以祖產為榮,而今代的中國的萬里長城,應該在我們這一代的手裏完成營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