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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是隨手鈔寫記錄的意思。容齋隨筆的作者洪邁說:「予老去習懶,讀書不多。意之所之,隨即記錄,因其後先,無復詮次,故目之曰隨筆。」本書命名,略傲於此。因為一部分寫於臺北南海路植物園內舊國語日報社,也就是現在國立中央圖書館的所在,所以標以地名。在北方人看起來,臺灣也接近了南海,所有在臺灣寫的,都不妨說在南方海上所寫了。
全書收四十多篇文章,有些是鈔書,可是鈔的方法,很不相同。最簡單省事的如「日本的俘虜寡婦跟戰犯」,是根據新得到的一本日文朝日年鑑,(那時在臺灣是罕見書)隨看隨記,略加幾句感想成篇,因為報紙副刊缺乏稿件,隨寫隨排,填滿空白為止。稍微費事的如「談茶」「吃煙」兩篇,大體是根據研究茶煙的兩本日文新書。看完全書之後,摘譯要點,再加點染。記琉璃廠文化街,記保定蓮池書院等文,就鈔的很費工了,把多年的文獻蒐集卡片,直接的見聞積累,鎔合組織而成。登東京塔一篇,遊覽以前看了有關的概覽刊物,和他人幾篇遊記,遊覽時就存心作記,從種種角度觀察聯想,黃遵憲的登巴黎鐵塔詩也供給些意匠。消化成熟之後才下筆。「灶神的研究」是我四十五年前的少作,文章像是遊戲,準備卻很認真,上下古今,東鱗西爪,七拼八湊,鑲鈿成篇,是經年累月的事,也似乎作到言他人所未言。談灶神短文,涉及中外灶神的比較,可見當年只鈔中國書,後來也鈔到外國書了。「給阿湘」一篇是取材於一個老太太給女兒的信和談話。她曾經義憤填膺,只希望把意見發表出去,不計較版權、稿費,我也樂得省力代寫。有人批評何凡先生在聯合報所寫玻璃墊上最大的好處是反映許多人的意見憤慨,有時不著一字,自成輿論,我也試學這種方法,湊成一文。其實若干年前,我本是資深煙民之一,現在雖然洗手改行,經驗具在,餘羞猶存,嘲諷沮咒的對象,就是寫者本身,讀我的書的人,也就可以心平氣和,不要想入非非了。讀史記項羽本紀、讀魏公子列傳兩篇,可能採用了我的學生們的一部分意見,人名卻都記不得了。我在國立臺灣大學講過四年史記,學生作文作過不少篇書後,作者的意見,批改者的意見,年深月久,互相混化,在我試寫這種題目的時候,只期望有代表性包括性,新學生看過,略有啟發作用,模擬墨卷由誰執筆署名,並不曾在意。「假如電影院像教室一樣」,也採取我兒子作中學生時的一部分意見,因為他先試作了兩篇。後面有十一篇談語言文字,也弄不清那些是我的創意,那些還是我的語文導師吳稚暉、錢玄同、汪一庵先生等學說的改寫,適應時代環境對象,由我斟酌說的方法例證和分際,自然只好由我負言論發表責任了。
這些文章在國語日報發表的,大部分用筆名,因為我在該報寫的太多了,換換名字,免得讀者膩煩,也因為有時候用筆名可以說得更潑辣更自由一些。前後用的筆名太多了,除了我自己以外,幾乎沒有人全知道那些是我寫的。今年三月在東海路遷居,住房小了一半,淘汰不必存的東西,把二十多年積藏的剪報,一起作為廢紙賣掉。這一冊剪報,也幾乎淪於萬劫不復,僥倖被撿出來保留。承三民書局的好意,印為一本書,化身千百,極敝帚自珍的陶醉。這裏有我最草率的文章,也有很推敲的文章。有時候存心寫閒逸小品,有時候竟自放肆嘮叨到不成話說。然而既然寫了,就不該迴避言論責任。我以為就是自己選燒自己的文章,不算怯懦,也欠大方真誠了。
容齋隨筆多到七十四卷,據作者說:「一筆首尾十八年,二筆十三年,三筆五年,四筆不費一歲。」寫五筆未完而洪邁卒。考他的書創始於隆興元年,絕筆於嘉泰二年,歷時整整四十年。我這冊書最早收的是民國十五年在北平寫的灶神研究,最晚是今年十一月寫的給阿湘,前後歷時四十五年。中間大段空白,因為海上飄泊,民國三十八年以前的作品,只能在舊東方雜誌上找到一篇,略存紀念了。
這些文章曾經分別登載於國語日報、中央日報、聯合報、徵信新聞、純文學、文壇、東海文學、東方雜誌、河北平津文獻、靜宜蘭叢等十種報刊。何容先生編周末,黃驥先生編茶話,穆中南先生主持文壇,是我寫這些花邊小品的主要動力。既然擅自出書,就該順便補向原刊物發行人原主編人徵求同意,並分別道謝了。
好友荊門先生,在前人作品裏,找本書的流品,很使我慚悚。我沒有模倣任何名家作品的用意和能力,卻時時警惕著每篇裏有沒有自己的意見感情存在,自己的說法和以前自己說過的矛盾不,以後還改變不。我無意於追求任何文章技巧,只希望能樸實正確地寫出所想所知所記就夠了。
隨著本書出版,我的讀書隨筆,也許告一段落。以後想多寫直接見聞。內子曾經說:「你何妨關上書,邁邁步,看看世界,去去糊塗,懂懂人生,學學丈夫!」我希望有一個較長時期的旅行,然而這只是希望啊!
六十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於東海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