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自序──幻想曲
禪宗參話頭叫我們參「念佛是誰」?那就是要問一問:究竟「我」是誰?誰是「我」?
我們自打出生以來,就和「我」同在一起;不僅成天的說「我」,並且時時都意識到「我」。但究竟什麼是這個「我」,冷靜的想一想,還真是一個耐人深思的問題;特別是這「我」是怎麼形成的。
我們總覺得自己在發揮「我」,甚至還把這些耍發揮的意念自詡為理想。其實要認真的分析一下,還不是社會各種複雜影響,在我這肉身上的反映?而所謂為理想而奮鬥也者,也還不是社會某些因素在我軀體內的激盪。而妙在「我」的一生,就正是這一連串「理想」的織成;儘管實際都只是些幼稚的幻想。
我第一部幻想曲是什麼,早已不知道了。記得起來的是八歲的時候。那時母親帶著我從甘肅扶護父柩回到故鄉枝江下葬。在大家庭中聽到叔叔姑姑們講古說教,便立志要作聖人。不過怎樣才叫聖人,一點也不懂;大概只知道聖人就是最完美最可佩服的罷了。有一次人家給我抽了口煙,嚇得我難過了好幾天,心想這下子豈不是就作不了聖人了嗎?──由這段記憶,也可反映幼小心靈中的「聖人觀」是多麼的幼稚。其實就連這一點幼稚的幻想,還不是來自叔叔姑姑門的暗示?
由講古說教發展到看小說。記得第一部看的是精忠說岳傳。看不隨,硬看;好不容易才把它啃完。接著又遍看七俠五義、小五義、包公案、封神榜……一切一切能找得到的說部。於是心靈便浸泳在這些小說中;至於那作聖人的幻想,早已丟到九霄雲外去了。當時想作什麼,記不起來了。只記得在四年級時,有次作文題目是「我的志願」。級任李老師向全班說:「你們猜張起鈞想作什麼?他想作一個清官」。但稍後的時侯,我卻清清楚楚記得是想作武俠。這不用問,當然是看武俠小說和學拳術的直接後果。
從小學進入初中,這是思想展變的一個關鍵點;何況又受到國文老師的強烈影響。我們初中一的國文教師于賡虞先生是一位很有名氣的新詩人。他與廬隱女士合編一個文學雜誌「華嚴」月刊。廬隱的名著「歸雁」就是刊載在「華嚴」上;而這華嚴就是我們國文科必讀的課外教材。在于老師的薰陶下,我又立志要作文學家了。這一志願,也可說是這一幻想,意識非常明朗,並且時間也一直持續到「九一八」我上高中以後。
我上高中是在民國二十年。我們九月一日開學,十八日就發生了「九一八」事變。這簡直是一個石破天驚沉重無比的剌激;尤其是對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於是文學家的幻夢徹底粉碎,代之而起的是關心國事。不過這時的心情好像糢糊而混雜。既有強烈的愛國熱情,又有狂妄的英雄幻想。希特勒、拿破崙便成了寤寐期求的榜樣。而就在這種混雜的心情下,決定投筆從戎報考軍校。但不幸只在一場體檢中,便為眼睛近視而把我刷掉。於是只好上北大了。那是民國二十三年軍校招考十一期入伍生的事。
在北大四年中(實際應該說是北大三年,西南聯大一年),受到無數名師大儒的教誨,領會了學海的壯麗波瀾。於是我又對學術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沒想到這一興趣竟爾支配了我後半生,而害了我整個一生──假如從世俗的觀點看。──因為在世俗看來,人生所求莫過於富貴二端;孔老夫子不是也說過:「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嗎?這二端說穿了就是升官和發財而已。我雖今天呆頭呆腦、無緣於升官發財;但我卻深信以我的頭腦和幹勁,當年若獻身升官發財的行列,至少也絕不弱於任何人──不論是用道德或不道德的手段,甚至是更惡劣的招數。──祇因學術吸引了我的與趣,從此便與升官發財絕了緣。甚至今天捧著這些機會給我,我都無此興趣。所謂:「要三年飯,給皇上都不作」者是。試想這從世俗看來,豈不是害了我一生?
這一個接著一個的幻想,便填滿我生命的歷程,織成了我的人生。但在今天回首前塵,除了感到幼稚好玩外,又還有什麼意義?難道這就是我的一生嗎?這一連串的幻想又那一個真正能代表「我」呢?再說徹底些,又那一個幻想真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呢?
不過「色」雖是「空」,「空」也就是「色」。儘管填滿了生命都是些幻想。但這幻想一旦構成人生時,卻也能真個發生支配推動的力量,而使人不能不有「業力不可思議」之感。舉個小例說吧!當我們在大學時,學術界崇洋之風還相當盛。那怕實際是在餐館中洗盤子呢,只要在外國跑一趟,回來就可當教授。這種現象使我發生強烈的反感。最刺激我的一次是我在大二(?)時的一件事,有一天哈佛大學的政治系主任何爾康(Holcomb)教授來校講演。他一開口便說:他是從美國歷史最悠久的哈佛大學,來到中國歷史最悠久的北京大學。這兩個大學一向關係良好,許多哈佛大學畢業的都來北大教書……他這話雖是實情,但是卻強烈的傷害了我的自尊心─學校的自尊,民族的自尊。因此我便發誓不去外國留學,而要到外國教書。沒想到二十五年後,我竟真的一而再,再而三的以一個「土豹子」的身份,去到美國教哲學了。據說這種例子還不太多,(當然教國語國文的不算在內)。我有何德何能會碰到這種幸運?因此又怎能不使人有「業力不可思議」之感?
這還是糊裡糊塗碰上的:還有些硬是清清楚楚的推動著你,使你全心全意的衝著這個目標跑。尤其妙在縱使明知是幻想,明知很幼稚,仍然會死心塌地的為之而奮鬥。而我這後半生的進行曲,連同目前的節拍,就是這樣譜成的。至於這個曲調的內容,究竟是什麼?明眼人看到我這種種幼稚的表現,不就「思過半矣」了麼。
噯!這就是「我」?!就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