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序 康 謳
去秋我因休假一年,並得到許可前往美國紐約的茱麗雅德音樂學院,研究理論作曲兩學期,今年夏天結束研究後,順道訪問加、英、德、奧、法、義等國的音樂教育,返臺前,路經香港時,得幸先讀黃友棣教授的「音樂創作散記」原稿,拜讀之餘,快何如之!既獲益良深,亦予我以殊多的啟示。我認為這是一本有趣而真實的記錄文獻,他毫不誇張的,以平淡樸實的語句而敘述、說明音樂教師的奮鬥生涯,他要用音樂教學,來使每個人獲得發展,獲得完美的生活,為了幫助聽眾欣賞音樂,他遭遇到許多歡樂與痛苦的經驗,在這些生動而有趣的記錄裏,我們可以得到許多珍貴的參考資料。他由於教人欣賞音樂,乃發覺真正喜愛中國風味的樂曲,只有這類樂曲,才能產生奇妙的親切感,他要使中國樂曲的演奏,有高貴風格,他要掃除那些過份的滑音奏法,因此不得不磨練優秀的演奏技巧,因為要使歌曲配合教育需要,不得不親自編寫樂曲。因為西洋的傳統和聲,不合應用,不得不尋求中國風格的和聲方法。因為民歌素材珍貴,不得不設計編成大型樂曲。這些工作,說來容易,做時卻難,尤其是抗戰期間,物資貧乏,在轟炸、疏散的生活情形下,如何著手?讀了這些文章,當可明瞭教育者的心情,他說:「我原想助眾人渡江,送達音樂的彼岸,因為沒有船,不得不動手造船,因為要造船,乃發覺沒有木材可用,於是不得不種樹,剛剛種下樹苗,風雨又至,然而我不應失望,我必須從絕境裏跳出來,這件事情,未曾有誰委託我做,只為心之所安,所以拿起來做;做得不好,也無須感到難為情。雖然天上的老頭兒,給我以不少的苦惱;但我仍然決心不要雙手空空的回去見他,於是我從此專以傻勁去做這件傻事。」(見第九章「崎嶇的路途」)
這些敘述充分表現出中國儒家的精神,不為名利,只求心之所安。而心之所安,乃是根據「仁者之心」而來。有了「仁者之心」為基礎,還要加上磨練的技巧,與研究學問的熱誠,但是徒有知識與技術,仍然不足以達到成就的階段。他在歐洲苦學六年裏,經常陷入苦惱與焦慮的境況中。終於他從宗教的哲理裏,領悟到犧牲的真諦;更從殉教精神中,領悟到傲人的意義。經過長途旅行後,他在白雪山上,瑞士湖邊,潛思默想,終於他明白了,他說:「必須熟練了古典和聲、現代和聲、調式和聲、然後把它們聯合應用,使它服務於創作目標,以建立現代中國音樂創作的途徑。……我要站在台上,指揮它們站入除伍之中,聽從我的調動。以後我要把舊時所用的方法,嘔吐乾淨,再創新生。」(見第十三章「學習的旅程」)
他在動物園裏,看見蚺蛇褪皮的忍耐,不勝嚮往。他看見蚺蛇的默然忍受,經過長時間的掙扎,終於褪下了舊皮,顯現出鮮艷奪目的彩衣,他突然醒悟,他說:「要做好一件事情,心境寧靜是多麼重要!臨行時,我還忍不住向他多看幾眼,心中想:但願我能學你!你能,我也必能的!」(見第十三章末段)
這是儒家治學精神所在,這種「虛」、「靜」的心靈境界,充分表現了一位學者的藝術修養。蘇東坡詩云:「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在他的音樂創作散記的附篇裏,有幾篇充滿哲理的散文。如:「尋泉記」、「聖哲琪利亞的山林」、「雙夢記」、「山中一日」等,倘能細心的讀讀它們,必然有所獲益。
這本著述最突出的一點,是否定了「藝術至上」的看法,他的基本觀點,乃是儒家的「為人生而藝術」。在作者的序言第一頁上曾說:「不論古今中外,多麼偉大的藝術家,其真正的價值,是屬於教育性質。」這是聖賢所說的「樂者,德之華」的真義。
我一向很欽佩友棣兄的治學態度,他的專心創作,勤於著述的毅力,確實令人敬仰,這本創作散記的問世,對於中國樂壇,必有莫大的貢獻;嘉惠後學,啟迪來玆,亦均有其深長的意義,與宏偉的作用,因此樂為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