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序 應 裕 康
(一)
認識童山,已經有二十幾年了吧,在這些年中,大部分時間,彼此都非常接近:一起讀大學;一起受預官訓練;一起讀研究所,我們在一起讀書的時間,就足足有七年之久。之後他在師大,我在政大,服務的學校雖然不同,但是同在臺北,見面的機會,仍然很多。而且我們在一起合編書,合編辭典,彼此合作的機會真是不少。即使是我在海外的時候,也是書信往還極密,讀他的來信,彷彿以前杯茶清談時一樣。
所以說,我認識童山這個人,可算是很深的了。但是儘管如此,一旦要為他的詩集寫序,卻不免猶豫起來。自問:我有資格為童山的詩集寫序嗎?
童山的詩,當然是讀過很多了。很多首詩,親眼看到它變成白紙黑字,又親眼看到它被發表。很多首詩,也曾親耳聽到作者對它的詮釋,甚至很多首詩,曾跟作者共歷其,看到他親手將這些意境捕捉。然則在一個讀者來說,我是童山詩集的一個得天獨厚的讀者,卻是毫無疑問的了。那麼,這篇序文,可以算是一個讀者,對他崇拜的詩人,一些體認吧!
(二)
談起童山,我總喜歡把他跟陳慧相比,不僅因為他們都是我的朋友,也不僅因為他們都是詩人;而實在由於他們完全相反的性格,使我想起他們正代表著詩人的兩種不同典型的緣故。
民國三十九年,我考入臺灣省立師範學院的國文系,做了童山的同班同學,亡友陳慧是我們的班長,陳慧滿頭濃髮;深邃的眼睛,戴著一付眼鏡,再加上一根希臘式的鼻子,真是英氣逼人。
陳慧的聰明是人盡皆知的,他自己也為此自負。聰明人總比別人想得快、想得多,因此大家多少覺得陳慧有點怪,也太過傲慢。
陳慧曾組織了一個文藝社,出版了一本油印的刊物,叫做「茁苗」,但是奇怪得很,同班同學很少是茁苗的成員。反而紛紛參加另一個相對的文學社團,叫做「長虹」的。我跟童山熟起來,就是在長虹社內。
長虹的社員,大多是喜歡小說和散文的居多,專門寫詩的,就只有童山一個。過了兩年,茁苗跟長虹已經偃旗息鼓了,陳慧跟童山,卻惺惺相惜,做起好朋友來,他們組成了細流詩社,在當時的師院,成為一個很重要的社團。
陳慧外向,敏捷,對人帶有一種尖銳的味道,很有侵略性,與他交往,你會覺得他咄咄逼人的氣勢。而童山卻是完全不同的,他內向、謙讓,極少有跟人抬槓的時候。陳慧的筆名,有自以為智者的意思,童山卻時時表示他來自鄉野,一個生長在小山城的孩子,所以叫做童山。
這兩個性格差異的詩人,能長期的成為朋友,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但也未始不是童山能夠包容所致。事實上,童山有很多朋友,在我們看來,都應該是童山不屑交結的,但童山跟他們來往如故,這種寬大容人的胸襟,無寧就是詩人的赤子之心吧!
童山給我的第一個印象,無疑的,是他不像一個詩人。短短的,梳向一邊的頭髮,微微凸出的額角,與稍嫌寬厚的嘴唇,令人有一種圓圓厚厚的感覺。尤其是他在教了十多年書以後,頭髮漸漸地向兩邊禿上去了,這樣的形象,與其說他是一個熱情似火的詩人,毋寧說他是滿懷智慧的學者吧!
所以在起初,我總認為童山從事新詩的創作,不過是一時的興之所至,從來沒有想到,他能繼續寫這麼多年。即使是在大學中教了這麼許多年書,寫了那麼許多學術論文,他還是繼續不斷地寫著詩。對於一件工作的執著,始終抱著年青人的熱情,這就是童山詩人性格的表現。如此說來,「童山一點也不像一個詩人」這句話,也是不合邏輯的了。
前些年,陳慧在紐約去世了,他曾覓得最像他性格的方式,永久地離開了人世。他留給朋友們的印象,就像一枝升空的火箭,尾部充滿著光芒,奔向不測的太空,卻永遠不回頭了。
但是人們真能離開這個世界嗎?陳慧要掙脫這個世界,對他的束縛,而他去世之後,他的軀體卻仍舊葬埋在土地之下,化成大地的一部分。反過來看童山,他始終熱愛自然,熱愛世界,默默地,勤勉地工作著,為這世界一分一毫地奉獻他的生命。我默念童山最愛的兩句古人的詩:「落紅本是無情物,化作春泥又復花。」花猶如此,然則,人的生命又豈有完盡的一日?
(三)
童山的詩,讀起來令人感覺自然平易,好像妙手自得,不曾化費一分力氣。實際上,則字字句句,都經過千錘百鍊的推敲:
醫生說:「散步有益。」
今晚,我又踏月歸來,
高樓把整匹月光割裂,
舉酒邀月的情調不屬於現代。(今晚,我又踏月歸來第一節)
這種平易的句子,是童山詩的特色。由於此種特色,童山的詩,往往表現出一種素樸的意境,淡淡的、單純的,然而卻非常的和諧:
是誰?踐踏過淺草,
驚動青蛙徹夜地喧鬧。
花,成串成球地像煙火
豐腴的夏,真好!
(夏日來時,第一章)
此種意境,在童山的作品中,觸目皆是。童山詩能表現此種和諧悠美的境界,大約是跟他所取的題材有關。童山的詩,極少描寫都市,他對都巿沒有好感,從「三等車廂」這一首詩就可以看得出來。
一路熙熙攘攘,從這站奔向那站,
浮遊的世界真像是一列三等車廂。
浮遊的世界當然指的是都市的生活,「汗漬、煙熏、氤氳像夢」(1),無怪乎詩人在此中的生活要「埋怨旅途漫長」(2)了。
相反的,童山歌頌鄉野大自然美的詩卻極多,在這一點,我想,童山是受了陶淵明很大的影響,像春陽的第一章:
到草地上去曬太陽吧,
不然,牽著手去郊遊。
那青青的草葉,像浴後的柔髮,
散亂在和風中,吞飲了過量的酒。
到處是紅煙綠霧,團團花樹,
跟武陵人刺船去逐桃花水。
童山生長在田園中,大自然的陶冶,對於他的性格和愛好,有一種決定性的化移作用。童山的詩,歌頌自然,讚美原野,自是可以了解的。在童山的詩內,往往抑不住透露他對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的嚮往:
想起了故鄉,就想到童年,
九龍江的水,明麗又湛藍。
撐著篙把河底敲響,
桃花水,映照著白雲天。(故鄉。童年第一章)
這是童山自己對這種生活最好的注釋了。我最愛「撐著篙把河底敲響,桃花水,映照著白雲天。」兩句,多麼傳神,多麼超脫。這種意境,令人悠然神往,卻又不是不食煙火的那種。每個人都有過那樣的童年吧!每個人都享受過那樣的大自然吧!
童山也有許多描述愛情的詩,但是,與他的園詩相似的,童山慣用他那獨有的樸質的筆觸,描寫愛情產生的一剎那間,那種美的永恒:
這湖畔住著一個嬌娃,
她的美貌好比水仙花;
水面每次照下她的影子,
彷彿湖心添來一抹彩霞,
人家笑她這麼大還不嫁,
她說她願伴水上的鵝鴨。
(湖邊少女,第一章)
澗底的百花淺笑依伴著綠水,
少年的情郎在森林裹等著你。
里梅哦!里梅,
原野的風吹得多麼狂多麼醉。
(里梅,第一章)
這些戀歌,描寫純潔的少女,情竇初開,卻嬌羞滿懷。雖不熱情如火,卻令人深深陶醉。我把童山的情詩,比作含苞初放的白荷,卻不像盛開的紅玫瑰。試看「秘密」一詩:
我實在很抱歉,沒敢唐突,
去愛那些漂亮的女孩子;
我竟如此愚昧,聽媒人的話,
而專愛一位溫靜害羞的女子。
他們說她將搭車來與我相會,
我特地到車站去等候,
其實她早就站在我的後頭,
秋天所有的果實都已甜熟,
林野、青天、鳥兒雙雙飛宿。
於是我帶個秘密到她家去,
讓我也低聲告訴你這秘密吧!
「第一次我和你在車站相遇,
芸,我便作這樣的決定;
我將學習怎樣去做個丈夫,
來愛他那溫柔可愛的妻子。」
這種溫柔、婉轉的詩句,正是童山靈敏的詩感,用來告訴我們寧靜的愛情底真諦。
(四)
這五十幾年來,新詩的發展,尤其是近十年來的突飛猛晉,可說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一般上來說,大多以為比起小說跟散文來,新詩的成績,還不能算合乎理想。無可否認的,新詩的體裁,能夠最直接、最赤裸裸地表現作者自我的情懷,而不必像小說、散文那樣,轉彎抹角地兜圈子。這種直接的表達,無疑是最適合大多數年青人的口味。但是,由於新詩欣賞的困難,所以新詩至今未能被大多數讀者所接受,這也是不容強辯的事實。
新詩欣賞的困難,在於難懂。至今尚有很多新詩的作者,並不追求,甚至並不企求讀者的了解,未免失諸幼稚和狂妄。一首好詩,我想應該是作者透過作品,與讀者的情感交流,因而引起共鳴。但作品難懂,情感如何交流?又如何引起讀者的共鳴?
「反傳統」曾是詩壇上一句最響亮、最流行的口號。但是,童山卻是始終反對這一句口號的。童山在四年大學、兩年研究所的學業中,都是主修中國文學,對於整個中國文化的沉浸和了解,自較他人為深。因此他始終覺得新詩應與傳統詩結合,才不會失去其本有的生命。
童山這一種看法,即是認為無論哪一國的文學,應有其民族性,也不應失其根源。傳統不是憑空產生,事實上,傳統正是祖先智慧的結晶。因此對從事文學的人來說,傳統文學正是祖先留給他們的寶貴的遺產。試看世界上哪一個國家,沒有她傳統的文學?又有哪一個民族,不尊敬她傳統的文學。
尊敬傳統,並非守舊,傳統文學中,自有一些成分,與現代脫節,因此現代的文學家,應該在這方面努力,求其新生。然而傳統文學並非一無可取,如何汲取其精華,拋棄其糟粕,可說是每一個現代我國文學家的責任。這個工作肯做不肯做,做得好不好,也可說是我國現代文學能否有生機、能否有新面貌的契機。
童山的詩,始終走的是近於民歌的道路,他認為現代詩的價值,在表現現代人的生活和思想,不應該只是一味學習西洋詩的形式了事。他覺得新詩要充分表現它的民族性,才有它真正的前途,也才是可貴的。所以童山認為,我國的現代詩,應緊密地與傳統詩──尤其是民歌、樂府──相結合。他的詩,在撲質中表露深情,在委婉中不失敦厚,節奏鮮明,富於情韻,這正是他對於傳統詩重加肯定和體認的表現。
我愛讀童山的詩,我欽佩童山對現代詩的看法,豈僅因他是我同學好友的關係,實在是他那愛民族的論調,和中國化的觸筆,使我有戚戚焉的感覺啊。
渡吧,渡過氣流(3)!每一個中國人,誰不想學我們祖先的墾荒精神,冒險犯難,使我們這歷史悠久的民族,與世界列強,並駕齊驅呢!
民國六十三年中秋夜 於南洋大學
(1)見「三等車廂」。
(2)見「三等車廂」。
(3)「渡吧,渡過氣流!」是童山詩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