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 讀(節錄)
呂坤(西元一五三六一六一八年),字叔簡,號新吾,一作心吾,又號抱獨居士,了醒亭居士,河南寧陵人。明萬曆二年(西元一五七四年)進士,在京城及山東、山西、陝西等處做過官,歷任戶部主事,山東參政,山西按察使,陝西右布政使,刑部左、右侍郎等。天啟初,贈刑部尚書。著有《去偽齋集》、《呂公實政錄》、《安民實務》、《呻吟語》等等,多存於世。
《呻吟語》有足本和節選本兩種,足本為六卷本,有明、清刊本。節選本有經作者本人刪定的,名《呻吟語摘》,二卷,有明刻本。又有清人的節選本,如陳宏謀《呻吟語節錄》、阮承緒《呻吟語選》以及《摘錄呻吟語》等。本書選用的是《呻吟語摘》。《呻吟語》分內編(卷一至卷三)、外編(卷四至卷六),內編所載為性命、存心、倫理、談道、修身、問學、應務、養生八類,外編所載為天地、世運、聖賢、品藻、治道、人情、物理、廣喻、詞章九類。《呻吟語摘》分上下兩卷,卷上為內篇,包括性命、存心、倫理、談道、修身、問學、應務七類,卷下為外篇,包括天地、世運、聖賢、品藻、治道、人情、物理、廣喻、詞章九類。《呻吟語摘》有呂坤之子呂知畏萬曆四十四年(西元一六一六年)後序,云:「家君之為《呻吟語》也,歷寒暑五十餘禩矣,……畏有見,隨錄而集之,亦有偶得未及書而後迺遺忘者,或偶書未及錄而竟難尋覓者。今以所集若干,分類而續於《呻吟語》,各疑之,後人多未見。畏欲續壽梨棗,家君曰:『是書之刻也,板行不一,傳之頗廣,第選擇弗精,校讎弗慎,終非全書,胡可傳也?爾既欲刻,盍擇其最者行之。』乃手自刪削,稿凡三易,並其續入者,僅餘十之二三,題曰《呻吟語摘》。畏乃躬督繕書,手分句讀,再刻之,家藏,視舊板不啻精且慎矣。」此序作於呂坤去逝前的二年,知《呻吟語》刊印後的二十餘年間,呂坤對原書親自刪削訂證,三易其稿,成《呻吟語摘》,而《呻吟語》所載僅十分之二三被保留,並將後來陸續所撰的收入其中,所以說《呻吟語摘》有不少條目為《呻吟語》所未載,兩書互有出入。
明代格言訓語之類的著作盛行,如今保存下來的這類書就有不少,《呻吟語》及《呻吟語摘》就屬於這類著作。書中所載,是作者對自然、社會、人生等方面的思索,較為全面地反映了呂坤的哲學思想、政治態度、人生見解、文學主張等。《呻吟語》前有呂坤萬曆二十一年自序,云:「呻吟,病聲也。呻吟語,病時疾痛語也。病中疾痛,惟病者知,難與他人道。亦惟病時覺,既愈,旋忘也。」又云:「三十年來,所志《呻吟語》凡若干卷,攜以自藥。」知書名之意,蓋所見所聞,信手筆錄,多為一時的感悟之言,用以鞭策自己,警勵他人。卷上〈應務〉云:「余行年五十,悟得五不爭之味,人問之,曰:不與居積人爭富,不與進取人爭貴,不與矜飾人爭名,不與簡傲人爭禮節,不與盛氣人爭是非。」財富、權貴、名聲、禮節,是人們傾慕和追求的東西,孔子云五十而知天命,也就是說到了五十歲,凡事當順應天意,安於現狀,不必再與他人去「爭」了,否則就會自取其辱。全書記載的就是對人生的感悟,涉及到政治、經濟、哲學、修身、養性、接人、待物、文藝等多方面,大到天地自然,小及柴米油鹽,無事不談。以小見大,從一粒沙子看世界,悟人生,是其特色,其中充滿了智慧的光芒。
呂坤經歷了嘉靖、隆慶、萬曆三朝,生活於明代中後期,這時正處於思想界激變的過程中,程朱理學思想為主導的格局被打破,主張個性解放,肯定人的欲望,在思想界、文學界,成為突出點。呂坤的思想雖然不偏激,但主張要有自己的思想和志趣,卻屢有闡述。《呻吟語》卷一〈談道〉云:
人問:「君是道學否?」曰:「我不是道學。」「是仙學否?」曰:「我不是仙學。」「是釋學否?」曰:「我不是釋學。」「是老、莊、申、韓學否?」曰:「我不是老、莊、申、韓學。」「畢竟是誰家門戶?」曰:「我只是我。」
聲稱自己既不崇尚道家、佛家之言,也不宣揚諸子學說,而只是我自己,也就是表達的是自己的思想志趣,正如卷二〈問學〉云:「休躡著人家腳跟走,此是自得學問。」不依傍別人,走自己的路,表現出了強烈的獨立意識。做自己的主人,這種理念在其他處也常有流露,《呻吟語摘》卷下〈天地〉云:
心就是天,欺心便是欺天,事心便是事天,更不須向蒼蒼上面討。
心是人的靈魂,主宰和左右著人自己的言行,因此說凡事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不會招致天誅。做自己的主人,自己的心就是自己的天,欺騙自己的心就是欺騙天。又云:「天者,未定之命;命者,已定之天。天者,大家之命;命者,各物之天。命定,而吉凶禍福隨之,也由不得天,天亦再不照管。」也就是說每個人都是自己的那個「天」,自己的命運不是由外物掌控的。命運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是順暢的,還是逆反的,這都是屬於自己的,所以你可以改變命運,就說明你可以做自己的主宰,其間反傳統的意識是極其強烈的。
不過,呂坤思想的主導還是屬於儒家的,儘管不是很純粹的。《呻吟語摘》卷下〈品藻〉云:
千古一條大路,堯、舜、禹、湯、文、武、孔、孟由之。此是官路、古路,乞人、盜蹠都有分,都許由,人自不由耳。或曰:「須是跟著數聖人走。」曰:「各人走各人路,數聖人者走底是誰底路?肯實在走,脚蹤兒自是暗合。」
堯、舜、禹、商湯、文王、武王、孔子、孟子是儒家推崇的先聖前賢,是後人學習的模楷,向聖人看齊,任何人都是有可能做到的,即使是乞丐、盜蹠之類的人,努力的話,都有資格成為聖人,就如同是說人人可以成佛一樣,頗有離經叛道的意味。又如卷上〈談道〉云「七情總是個欲,只得其正了,都是天理。五性總是個仁,只不仁了,都是人欲。」喜、怒、哀、懼、愛、惡、欲,這七種情感,總而言之,就是一個「欲」字,只要做得純正,都是天理的表現。仁、義、禮、智、信,這五種性情,只要不符合「仁」的標準,就都是人的欲望的表現。指出人都有七情六欲,聖人也不例外。只要言行出於純正,符合天理,就可以做;反之,就不要去做。這也是明代中晚期對存天理、滅人欲理學思想反動的說明。雖然如此,儒家思想畢竟已滲入到呂坤的骨子裡,如卷上〈談道〉云:「除了個『中』字,更定道統不得。旁流之至聖,不如正路之賢人。故道統寧中絕,不以旁流繼嗣,何者?氣脈不同也,予嘗曰:『寧為道統家奴婢,不為旁流家宗子。』」古代中國,自漢朝以來,儒家學說成為統治者治國御民的主要思想理論根據,成為一統思想的官方哲學。而儒家學說之外的,一概視為異端邪說,作者從維護封建統治的角度,提出寧願做儒家道統家的奴婢,也不願做旁流邪說家的嫡長子,其觀點和態度也是非常鮮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