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三遂平妖傳》全稱《北宋三遂平妖傳》,又名《平妖傳》,為我國明代時期的一部長篇小說。演述北宋時王則於貝州起義,文彥博得「三遂」(馬遂、李遂和諸葛遂智)之力加以鎮壓之事。《宋史‧明鎬傳》載:
王則者,本涿州人。歲饑,流至恩州,自賣為人牧羊,後隸宣毅軍為小校。恩、冀俗妖幻,相與習《五龍》、《滴淚》等經及圖讖諸書,言釋迦佛衰謝,彌勒佛當持世。初,則去涿,母與之訣別,刺「福」字於其背以為記。妖人因妄傳字隱起,爭信事之,而州吏張巒、卜吉主其謀,黨連德、齊諸州,約以慶曆八年正旦,斷澶州浮梁,亂河北。……亟以七年冬至叛。……則僭號東平郡王,以張巒為宰相,卜吉為樞密使,建國曰安陽。……旗幟號令,率以「佛」為稱。……及文彥博至,穴通城中,選壯士中夜由地道入,眾登城。賊縱火牛,官軍以槍中牛鼻,牛還攻之,賊大潰,開東門遁。……總管王信捕得則,其餘眾保村舍,皆焚死。檻送則京師,支解以徇。則叛凡六十六日。
可見,小說據歷史加以演義,但由於王則起義的宗教色彩,小說為此增加了很多妖狐變幻的故事,從而使小說的幻化色彩沖淡了實事的痕跡,成為了神魔小說的典型之作。
《平妖傳》現存兩個版本系統。其一為四卷二十回本。首武勝童昌祚撰「重刊《平妖傳引》」,卷一至卷三正文前題「東原羅貫中編次,錢塘王慎修校梓」,卷四正文前則題「東原羅貫中編次、金陵世德堂校梓」。現藏北京大學圖書館,被收入「《北京大學圖書館館藏善本叢書》」,由北京大學出版社於一九八三年排印刊行。其二為四十回本。據孫楷第《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明刊有兩種:一為天許齋批點本,目錄、引首書名均題「天許齋批點《北宋三遂平妖傳》」,引首葉上題「宋東原羅貫中編」、「明隴西張無咎校」,首泰昌元年(西元一六二○年)張無咎序。一為崇禎墨憨齋批點金閶嘉會堂刊本。內封題「墨憨齋手授《新平妖傳》」,有識語云:「舊刻羅貫中《三遂平妖傳》二十卷,原起不明,非全書也,墨憨齋主人曾於長安復購得數回,殘缺難讀,乃手自編纂,共四十卷,首尾成文,始稱完璧,題曰《新平妖傳》,以別於舊。本坊繡梓,為世共珍。」末署「金閶嘉會堂梓行」,有二章,右下曰「穎川陳氏」,左上曰「勗吾發兌」。首張無咎序,不記年月,序中已明言龍子猶補作及重刻之故。目錄葉題「墨憨齋批點《北宋三遂平妖傳》」,引首前題「天許齋批點《北宋三遂平妖傳》」,撰人名題「宋東原羅貫中編,明東吳龍子猶補」。這兩種明刻本均藏在日本內閣文庫,清刊本似皆從金閶嘉會堂刊本出。對於二十回本與四十回本的先後關係,學術界頗有爭議,但大部分學者認為四十回本係增補二十回本而成。我們和大多數學者的觀點一致,尊重金閶嘉會堂本的「識語」,認為二十回本先出,馮夢龍增補而成四十回本,初刊為天許齋批點本,再刊為墨憨齋批點金閶嘉會堂刊本。至於天許齋本題為:「明隴西張無咎校」,可能是故意隱匿重編者姓名,因為金閶嘉會堂本和天許齋本書前均有張無咎的序文,但序文稍有不同。金閶嘉會堂本在「茲刻,回數倍前」後多出「蓋吾友龍子猶所補也」一句,明確指出了馮夢龍就是四十回本的增補者。
二十回本自胡員外得仙畫產女永兒起,以此演述聖姑、卜吉、張鸞、任遷、彈子和尚事,至十三回以後始記王則起義,訖文彥博平定叛亂終。故事簡單,情節突兀,人物關係糾纏不清,正如明泰昌元年刻本張無咎所言「昔見武林舊刻本止二十回,首如暗中聞炮,突如其來;尾如餓時嚼蠟,全無滋味,且張鸞、彈子和尚、胡永兒及任吳張等後來全無施設;而聖姑姑竟不知何物,突然而來,杳然而滅。」四十回本則大有改觀,增補了得畫前十五回,記袁公受道法於九天玄女,復為彈子和尚所盜,及妖狐聖姑姑煉法事。三十回以下記王則事,略依原本。情節完整,敘事轉密。故本叢書採納四十回本,鑒於泰昌元年的天許齋本文字多有模糊,故以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日本內閣文庫所藏金閶嘉會堂本(《古本小說集成》本)為底本,并參考天許齋本(北京中華書局《古本小說叢刊》本)。
《平妖傳》在中國小說發展史上占據一席之地。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明之神魔小說》(上)中說:「歷來三教之爭,都無解決,互相容受,乃曰『同源』,所謂義利邪正善惡是非真妄諸端,皆混而又析之,統於二元,雖無專名,謂之神魔,蓋可賅括矣。其在小說,則明初之《平妖傳》已開其先,而繼起之作尤夥。」明確指出了《平妖傳》開神魔小說之先,為明代中後期神魔小說的高潮的出現做了必要醞釀和準備。神魔小說是魯迅提出的小說類型,得到學界的普遍認可。這種小說產生在三教同源的背景下,以神魔二元對立結構小說框架,內容題材呈現出學道、鬥法等神怪內容,藝術上呈現出奇幻的特徵。王則利用宗教造反,本身就具有神秘色彩,當時的民間藝人為此創作了很多的話本,《醉翁談錄小說開闢》中就有〈貝州王則〉的名目,並認為「此為妖術之事端」。二十回本《平妖傳》承襲此「妖術」特徵,以「焚畫產永兒」、「試變錢米法」、「剪草為馬」、「撒豆成兵」等一系列神奇故事加以串聯,使小說初步具有了神魔小說的意味。馮夢龍增補本繼續加大它的神魔色彩,增寫了許多奇幻情節,如「處女下山」、「狐精訪道」、「蛋僧盜法」等等。這些修煉鬥法的描寫除了增加小說的神幻色彩外,還為整個小說設置了一個宏闊的神幻背景。故明可觀道人在〈新列國志敘〉稱讚道:「墨憨氏補輯《新平妖傳》奇奇怪怪,邈若河漢,海內驚為異書。」儘管馮夢龍使《平妖傳》的神魔特徵更加成熟,但由於社會大環境的變化,關注現實已成為小說界的共識,馮夢龍增補的《平妖傳》卻成了神魔小說的殿軍。陳大康曾言:「這部《北宋三遂平妖傳》的問世,標誌著有較深的文學修養的文人開始參與通俗小說的創作,然而對神魔小說流派來說,它的繁榮歷程卻快走到了盡頭。」(《明代小說史》,上海文藝出版社,二○○○年,第四三九頁)同一部《平妖傳》,二十回與四十回不同的版本,一個引導了一個小說類型的興起,一個標誌著這個小說類型的結束,由此可見《平妖傳》在中國小說史上的地位。
就《平妖傳》本身而言,也是一部非常不錯的小說。特別是馮夢龍所增補的四十回本,藝術上達到一個很高的程度。張無咎在四十回本〈平妖傳敘〉中言:「始終結構,有原有委,備人鬼之態,兼真幻之長。」「堪與《水滸》頡頏。」指出了它具有結構完整、塑造人物生動、藝術與現實完美結合等特點。結構上,二十回本採取了早期白話小說通用的短篇聯綴的結構模式,以人物的出場帶動情節的發展。這種結構頗為鬆散,馮夢龍增補本在此基礎上加邃加密,以彈子和尚、胡永兒為主要人物,前者以「天書」為線索連接天界與人界、後者以「再世姻緣」為線索連接人界與妖界,使整部書渾然一體。人物塑造上,《平妖傳》成功塑造了聖姑姑、蛋子和尚、胡永兒等一系列血肉豐滿、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聖姑姑對兒女的那份母性、蛋子和尚正直率真、胡永兒狐性逐步壓倒人性的過程都使人印象深刻。在藝術與現實的結合上,《平妖傳》所塑造的聖姑姑等行徑雖有神幻色彩,但都顯示出他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物。最重要的是,小說的創作目的並不是為了講述一些神奇故事,而是有深厚的現實關懷。張無咎評價道:「余尤愛其以偽天書之誣,兆真天書之亂,妖由人興,此等語大有關係……非近日作《續三國》、《浪史》、《野史》等鴟鳴鴉叫,獲罪名教者比。」
此外,《平妖傳》還保存了大量的世情描寫,文字具有當時口語素樸生動的特點。這對於我們瞭解當時的民俗、語言都具有不可忽視的價值。
敘
小說家以真為正,以幻為奇。然語有之:「畫鬼易,畫人難。」西遊幻極矣。所以不逮水滸者,人鬼之分也。鬼而不人,第可資齒牙,不可動肝肺。三國志人矣,描寫亦工;所不足者,幻耳。然勢不得幻,非才不能幻,其季孟之間乎!嘗辟諸傳奇:水滸,西廂也;三國志,琵琶記也;西遊,則近日牡丹亭之類矣。他如玉嬌麗、金瓶梅,另闢幽蹊,曲終奏雅,然一方之言,一家之政,可謂奇書,無當巨覽,其水滸之亞乎?他如七國、兩漢、兩唐宋,如弋陽劣戲,一味鑼鼓了事,效三國志而卑者也。西洋記如王巷金家神說謊乞布施,效西遊而愚者也。至於續三國志、封神演義等,如病人囈語,一味胡談。浪史、野史等,如老淫吐招,見之欲嘔,又出諸雜刻之下矣。王緱山先生每稱羅貫中三遂平妖傳堪與水滸頡頏。余昔見武林舊刻本,止二十回,開卷即胡員外逢畫,突如其來,聖姑姑不知何物,而張鸞、彈子和尚、胡永兒及任、吳、張等後來全無施設。方諸水滸未免強弩之末。茲刻回數倍前,蓋吾友龍子猶所補也,始終結構,有原有委,備人鬼之態,兼真幻之長。余尤愛其以偽天書之誣,兆真天書之亂,「妖繇人興」,此等語大有關係。即質諸羅公亦云:「青出於藍矣!」使緱山獲睹之,其歎賞又當何如邪?書已傳於泰昌改元之年,子猶宦遊,板毀於火。余重訂舊敘而刻之。子猶著作滿人間,小說其一斑,而茲刻又特其小說中之一斑云。
楚黃張無咎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