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威尼斯的誕生
威尼斯的居民,
人格勢必變得非常獨特,
就像威尼斯是其它城市無法比擬一般。
(歌德)
忘了是愛索‧史坦德或是歐利比提中的哪家公司了,總之我看過其中之一製作的記錄片—「鳥瞰義大利」之威尼斯篇。通常這類影片一開頭,整個畫面映出的多是現代威尼斯浮現於水面的美麗街景,就像我們經常在旅遊導覽中看到的圖片一樣,但是拍攝這部紀錄片的福爾哥‧奎利奇導演的手法卻大異其趣。
紀錄片序幕一拉開,首先是晨霧中一望無際的潟湖(laguna)映入眼簾。星羅棋布露出水面的地表上但見一片蘆草隨風搖曳,絲毫不見樹木的蹤影。
不過就一眨眼,這個畫面出現了一、兩秒鐘消逝了。晨霧慢慢散去,視野愈來愈清晰。原本沈浸在晨霧中,只見蘆草擺動的潟湖,此時逐漸改變容貌,彷彿仙女棒輕輕一揮,在早晨清澈的空氣中,整個威尼斯街景猶如改頭換面般浮現於陽光燦爛的碧海上。
沒有背景音樂,也沒有解說,這是一幕無言的容顏轉換。不,應該說,這容顏的轉換彷彿一首氣勢磅礡的交響樂章,本身已經伴隨著樂聲。
在看過這部紀錄片之前,我原是打算把即將下筆的威尼斯共和國通史,定名為「水都物語」。—威尼斯和佛羅倫斯(編按:Florence,舊名翡冷翠)這兩個同為代表義大利文藝復興的都市國家,向來一稱水都一稱花都。但在看過這部紀錄片之後,我開始覺得水都這個書名不太合適。
水,這個字給人的印象是靜態的,它的動感只能說是朝著同一方向靜靜流動而已。但是威尼斯共和國的歷史卻完全不同,它複雜而多元,充滿了動盪,震撼人心。
如果單只是要說水都,歐洲比比皆是,連日本也有松江、大阪等都市堪稱其中代表。但我想寫的,是那一群向海上發展、維生,而非只是單純在水上建設城市的人物故事。這些人不只住在水上,更是住在海上。
所以,這本書的書名不能叫做「水都物語」,應該稱做「海都物語」。
「阿提拉(編按:匈奴王)攻過來了!」
「匈奴人殺過來了!」
「亞奎雷亞(Aquileia)聽說也遭焚城了,連婦孺都無一倖免。」
蠻族真是恐怖!無論是否抵抗,同樣都遭誅戮,就算獻上財寶也毫不留情;所有被他們肆虐過的地方,據說只能用寸草不生形容……。種種傳言蔓延的速度,比風還快速。害怕的人們圍住了神父,異口同聲訴說著心中的恐懼。
時值羅馬帝國末期,蠻族的入侵,將原本沈溺於「羅馬和平」的歐洲人推入恐懼的深淵,其中又以阿提拉所率領的匈奴人最為狂戾,到了令人聞風喪膽的地步。義大利東北部維內多(Veneto)地區的百姓一聽說主教座堂所在地亞奎雷亞已遭恐怖的阿提拉攻擊,人心開始惶惶不安。
「要逃到哪裡呢?」
沒有人想到要逃到山裡。這一帶是由幾條流往大海的河川匯集成的平原,若是真往遠方的山裡逃,大家都清楚,恐怕在抵達山區之前就會被追上,才半途就喪了命。所以還是沿著海岸往南逃,逃到帕多瓦(Padova),或是更南邊的拉芬納(Ravenna)去好了。
只是,作這種主張的人沒多久就得把自己的話給吞回去,因為蠻族已經朝著帝國的首都羅馬挺進了。要想搶先一步逃在他們的路線之前,就算沒有婦孺拖累也是難上加難。望著眼前這群期盼自己給予指示的人們,神父實在無言以對。只見他朝天高舉著雙手,與其說是在向神禱告,更像是在訴說絕望的無奈。
就在此時,天上傳來一個聲音。
「爬到塔上去,從塔上往海的方向望去,你們看見的地方就是將來你們的居處。」
人們爬上了教堂的高塔,時值退潮,從塔上可以望見四處裸露的沼澤地帶,沙洲上除了長滿了茂盛的蘆草外,連棵樹木的影子都沒有。
但既是神的指示,眾人也就以神父為首,無論貧富貴賤、男女老少,紛紛往那片土地遷移。這群威尼斯人與一般帶著全部家當、財寶遷徙的人們最大的不同是,他們得先帶著建造房屋用的木材。因為在他們的新天地裡,除了魚類,還是魚類,但至少命是得救了。
以上的敘述其實是載自威尼斯的初期年代記,也就是所謂的傳說。神明事實上應該沒說過什麼吧!傳說對於把歷史當門科學研究的人而言或許不值一顧,但看在希望藉由貼近當時民眾心情,從中獲得切身感受的人們眼裡,卻是輕忽不得。
有些人或許會說,住在現今美麗的威尼斯沒什麼不好哇。但是對於距今一千五百年前,不得不遷徙到蘆草叢生的沼地,尤其又已具備相當文明的當時的人們來說,即使面臨的是非比尋常的處境,勢必也要下極大的決心才行。若不說服自己相信這是神的指示,此次的遷徙恐怕很難實現,畢竟當時只剩下這種不利人類居住的地方能夠保障他們的生命安全。根據年代記中的描述,這是452年的事。二十三年後,西羅馬帝國滅亡。
搬到潟湖上居住的人們在這之後,渡過了約一個世紀還算平穩的日子。蠻族的入侵雖然在帝國滅亡後仍舊不斷,但由於這片土地實在不宜人居,所以攻擊不易,但其實真正的理由是,當時的威尼斯人所擁有的財富還不足以引起蠻族入侵的欲望吧。因為就連哥德人,也沒去碰這一小撮住在沼澤地帶的百姓。
有份公認是了解當時百姓生活的最重要史料,是由卡西奧多魯斯(Cassiodorus)所撰的記錄文。這位出身南義大利卡拉布里亞(Calabria)地區,當時在東羅馬帝國(在拉芬納設有總督)皇室中服侍皇帝的官員,在這份文章中採取一種命令式的口吻,既不同於一般記錄文,也與統治者下達給被統治者的命令文有些不同。這份他在538年手書的史料是這麼寫的:
依照我給你們的命令,將今年豐收的伊斯特利亞(Istria)葡萄酒和橄欖油安排一下,送到拉芬納。你們在海岸邊擁有許多船隻,應該能夠採取必要的措施,將伊斯特利亞居民交給你們的貨品順利運送出去。這件工作的利潤就由你們和他們平分,因為這件事需要你們彼此合作,才能順利完成。
這趟短暫的船舶之旅,你們立即啟程。再長的船舶之旅你們都已習慣,這一次就像在自己國內航行,或許也可以說,簡直就像在街坊間穿梭吧。
我不指定你們走哪一條航線。如果海上驚濤駭浪,可以換走河流。你們依照你們覺得比較安全、確實的方式去做就行了。……
回想你們的房子是如何蓋起來的,是我的一件樂事。
威尼斯南邊與拉芬納及波河(Po)銜接,東鄰愛奧尼亞海(Ionia)(註:亞得里亞海,Adriatic)沿岸的地形又理想,向來(註:羅馬帝國時代)就以才華洋溢、高貴人士輩出聞名。在威尼斯,土地因潮水的漲退,時而封閉時而開放。
隨著潮水的漲退,你們座落其中的住家也彷彿水鳥般,時而漂浮水面,時而像是斂起翅膀在地面休息。
而這些,全是人(‧)類(‧)努(‧)力(‧)的(‧)結(‧)果(‧),不是大自然的造化。
住在那塊土地上的人們所擁有的豐虞無缺的食糧,不過魚類罷了,窮人也好,富人也罷,大家平等共享;幾乎如出一轍的建築,也在在讓你們能遠離羨慕他人的世間醜惡心態。
鹽田的開發是你們的主要產業。當其它地方的人們在田裡揮動鋤頭、鐮刀,你們則是轉動石臼將海鹽磨細。沒有黃金,人們還是活得下去,但讓食物更美味的鹽,卻是人人都想得到的。所以你們才能把鹽賣了,買回其它必要的東西。
好了,備好船隻吧!如同你們把家畜繫在家中一般,將船隻繫在房子旁待命。我已經派了最熟稔此事的羅倫佐到伊斯特利亞,只要他工作一結束,就讓他加入你們的行列。千萬別讓任何障礙或是經費問題延誤了運送,盡快安排讓貨品早一點到達拉芬納。
但是,這樣和平的生活持續不到三十年,倫巴底人攻來了。
雖說當初威尼斯人是為了保命,才被迫遷徙到這塊潟湖上,但內心希望盡量住得離陸地近一點,乃人之常情。但是這回,倫巴底人徹底摧毀了他們主教座堂所在地格拉多(Grado)和赫拉克雷亞(Heracleia),原先以為逃到沼地就能安心的人們,這會兒又開始覺得性命受到威脅。尤其是這一次,倫巴底人一路從帕多瓦襲擊到伊斯特利亞,從亞得里亞海沿岸到鄰近城鎮由西到東的半圓形區域內,全都遭到了破壞,逃亡到潟湖的人數也因此遠遠超出了上一回。
不過這次大概不需要神蹟了,因為已經有人證明,以往大家認為不能居住的地方,其實是可以住人的。只是人們現在也必須認清一件事實:即使是沼澤地,只要是接近陸地就算不上安全。
剛逃到這裡的人們和原本已經在此定居的居民,開始往沼澤地的中央,也就是盡量遷往離陸地較遠的地方。北邊來的人,就住在陀切羅島(Torcello)或布拉諾島(Burano);從西邊逃過來的人,則選擇住在阻隔外海和威尼斯沼澤地帶的佩雷斯特里那(Pellestrina)或馬拉摩可(Malamocco)。今日威尼斯市座落的地點利亞托(Rialto)成為發展重心,則要再等上兩百五十年某椿事件發生之後。
在這段期間,這個剛剛誕生的小國便以東羅馬帝國(當時以拉芬納為據點支配義大利)形式上屬國的身分,享受著實質上的獨立。這是因為以當時威尼斯所擁有的船隻和船員,不論就質與量,均有獨自承攬他國託運貨物的能力。
隨著歲月流逝,船隻的噸位與數目有了進展,船員不僅更熟練,人數也想必更多。生意也多半由一開始的鹽與生活必需品的交換,逐漸買賣一些自己並不一定需要的貨品。慢慢地,威尼斯人變成了義大利內河貿易的重要角色。
後來又有幾次從本土過來的遷徙,所以這裡的人口想必也有所增加。原先以司祭(編按:神父的正式位階名稱)為中心分成數個教區(parrocchia)集中居住的人們,此時開始察覺他們需要一個領導者來整合各教區,以帶領這個生命共同體。
697年,威尼斯人首度以居民投票的方式選出元首(doge;參見p.187註解)。這是這個國家依據選舉決定當選人,當選人為終身職制度的濫觴,後來並一直持續到1797年威尼斯共和國滅亡為止。當初由一群難民組成的小國,一點一滴形塑出自己國家的面貌,就在篳路藍縷地過了將近一個世紀後,這個新生小國終於首次面臨到它的存亡關頭。
800年,羅馬教皇加冕法蘭克國王查理曼為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神聖羅馬帝國被視為古羅馬帝國的繼承者,照理說整個義大利應該都在它的管轄下。查理曼的兒子丕平(Pepin of Italy)於是要求威尼斯必須脫離拜占庭帝國,納入自己的統治,甚至祭出要把從事河川貿易的威尼斯商人趕出去的計策。這根本就是項威脅。不過,威尼斯拒絕了。
倒不是威尼斯人講道義,就以稍早的聖像崇拜事件來說,威尼斯人當時就曾完全無視拜占庭帝國內的騷動,依舊我行我素地朝拜聖像。說穿了,這只是揚名後世的威尼斯人的生意頭腦,事情的後果如何,他們早就冷靜計算好了。對他們而言,不會侵犯到他們的通商自由,而只是形式上的支配就滿足的拜占庭帝國,當然最符合他們的利益。
但丕平可不是省油的燈,他開始在拉芬納附近打造船隻,準備進攻這塊連哥德人、倫巴底人,甚至拜占庭帝國都沒有侵略過的沼澤地帶。威尼斯人這下子只有挺身抗戰了。因為就算拜占庭帝國願意派兵前來救援,從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到此的路程實在太過遙遠,更何況當初就是認為這片土地最安全,才會逃到這裡,如今已經沒有其它地方可供藏身,所以這一次他們不再逃跑,準備奮起捍衛自己的家園。
沒有一個人是閒著的。當時威尼斯的中樞馬拉摩可聚集了從鄰近島嶼前來支援的人們,因為任誰都知道,這裡將是敵人勢在必得的地方。眾人認真地做著防禦工作,即使本土的吉奧佳(Chioggia)陷入一片火海,也只更振奮了他們的鬥志。
然而,幾乎就在吉奧佳大火延燒的同時,法蘭克的大型船也靠近了佩雷斯特里那的岸邊。從馬拉摩可教堂的塔上,可以非常清楚地看見法蘭克士兵們逐一登陸的景象。
這時有名男子建議,與其做無謂的犧牲,不如撤退的好。
「還能撤到哪裡去呢?」眾人不禁詢問。
這個男子似乎有了盤算,在他身邊附和的幾名男子也一副充滿信心的模樣,大夥兒於是決定聽從他的提議。二十四個小時後,馬拉摩可城裡半個威尼斯人也沒留下。法蘭克士兵們趁機將這個無人的城市徹底破壞,化為灰燼。
當時的威尼斯人在做什麼呢?他們正忙著把海中到處設立用來標示船隻可通行區域的木樁全數拔除。因為這裡是沼澤地帶,即使遇到漲潮,若沒有足夠純熟的技巧,船隻很快就會擱淺;退潮時更慘,就連小船也承擔不起搞錯航路的後果。
與此同時,法蘭克人在輕易摧毀了威尼斯人的首都馬拉摩可後,意氣風發地準備乘勝追擊,打算將逃往沼澤地帶深處的威尼斯人一網打盡。他們開動船隊,往潟湖的中央駛去,視國家存亡於此一役的威尼斯人此時也組成了船隊迎面而來。但是就在雙方船隊拉近到弓箭的射程時,威尼斯船忽然開始向後退,法蘭克方面見狀立刻緊追。威尼斯人左右閃躲,四處逃竄,經過幾次來回後,所有船隻開始同時拉開和敵方船隻的距離。
法蘭克的船隊繼續作勢欲追,但就在這時,
「船動不了啦!」
驚呼聲飄散開來。船隻擱淺在淺灘上了!情勢的演變令人措手不及,潮水開始退去。到處散在退潮後沙洲上的那些船,船底全陷在沙土裡無法動彈,景象看來無比悽涼。
啞口無言的法蘭克士兵,下一秒只見威尼斯人乘著無數的小艇朝他們駛來。早就算計好退潮時刻的威尼斯人,這會兒改採小艇戰術,一支支點著的火箭從淺海上來往自如的小艇射向無法動彈的法蘭克大船。不消許久,船帆全成了火團,火勢迅速蔓延,吞噬了甲板。
找不到水可以救火的法蘭克士兵,手足無措地一個個從著了火的船上往下跳,無奈腳下泥沼由不得他們,只見威尼斯人好整以暇地有如射擊練習,將眼前搖搖晃晃的敵人逐一射死。有幾艘走在船隊最後頭,當發覺潮水開始退去便急忙折返外海的法蘭克部隊雖然順利地逃過此劫,但數目僅聊聊可數。不過,在大海退潮的淘洗下,那些絕大多數留在退潮後沙洲上依舊冒著黑煙的焦黑船骸,以及數以千計倒在泥沼中的法蘭克士兵屍體,也只需一天或甚至數天便可順利淘向外海。
威尼斯人的首次戰役,就這樣在大獲全勝之後結束了。
不過,對威尼斯人而言,真正的勝利其實是在一年後才到來。西方的皇帝,也就是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查理曼,與東方的拜占庭帝國皇帝之間簽訂了條約:查理曼不僅宣布放棄威尼斯的所有權,承認威尼斯隸屬拜占庭帝國管轄,同時還允許威尼斯人可以在神聖羅馬帝國境內自由進行貿易。這對原先就在拜占庭帝國內自由進行買賣的威尼斯商人,以及早就預見國家的未來存繫於貿易的威尼斯國而言,當然是項空前的勝利。
很快地,威尼斯商人溯著波河而上,出現在法蘭克王國首都帕維亞(Pavia)的市集,人數急速增加,而且什麼都賣。據說只要到帕維亞的市集裡,甚至可以從威尼斯商人手裡,買到君士坦丁堡的君士坦丁皇帝御用工廠織來作為賞賜用的名貴紅綢呢。
海外的同胞愈來愈活躍,威尼斯國內的居民可也沒閒著,他們開始著手建設永久而正式的國家。
首先是將首都從馬拉摩可遷到利亞托。這是由於在法蘭克軍來襲時,充分證明了馬拉摩可在國防上有致命缺陷的緣故。
第一,馬拉摩可正對亞得里亞海。當敵人組成艦隊來襲時,這裡絕對無法支撐太久,旋即會被攻下。
第二個原因則是擔心敵軍一旦攻陷吉奧佳,有可能會沿著陸路進行攻擊。兩地之間在漲潮時雖會出現水路,但如果運用古羅馬以來的方法,把船隻繫在一塊,上頭再擺上木板搭成臨時橋樑的話,要想運輸大量的軍隊並非難事。
從強敵法蘭克人手中取得的勝利,並沒有矇蔽威尼斯人。雖然戰勝了,他們仍舊選擇儘量退往潟湖中央,遠離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