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上
一
圃翁1.曰:聖賢領要之語2.,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3.危者,嗜欲之心,如隄之束水,其潰甚易,一潰則不可復收也。微者,理義之心,如帷之暎鐙4.,若隱若現,見之難而晦5.之易也。
人心至靈至動,不可過勞,亦不可過逸,惟讀書可以養之。每見堪輿家6.平日用磁石養鍼,書卷乃養心第一妙物。閒適無事之人,鎮日7.不觀書,則起居出入,身心無所栖泊8.耳。目無所安頓,勢必心意顛倒,妄想生嗔,處逆境不樂,處順境亦不樂。每見人栖栖皇皇9.,覺舉動無不礙者,此必不讀書之人也。古人有言:掃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讀書;其無福者,便生他想。旨10.哉斯言,予所深賞。
且從來拂意之事,自不讀書者見之,似為我所獨遭,極其難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于此者,特不細心體騐耳。即如東坡先生歿後,遭逢高孝11.,文字始出,名震千古,而當時之憂讒畏譏,困頓轉徙潮惠12.之間,蘇過13.跣足14.涉水,居近牛欄,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無嗣15.,陸放翁之忍饑16.,皆載在書卷。彼獨非千載聞人17.?而所遇皆如此。誠一18.平心靜觀,則人間拂意之事,可以渙然冰釋19.;若不讀書,則但見我所遭甚苦,而無窮怨尤20.,嗔忿21.之心,燒灼不寧,其苦為何如耶?且富盛22.之事,古人亦有之,炙手可熱23.,轉眼皆空。故讀書可以增長道心,為頤養第一事也。
記誦纂集,期以爭長,應世24.則多苦;若涉覽25.,則何至勞心疲神!但當冷眼,於閒中窺破古人筋節處26.耳。予于白、陸詩,皆細注其年月,知彼于何年引退27.,其衰健之蹟28.皆可指,斯不夢夢29.耳。
【注 釋】1.圃翁 著者張英謙稱。2.領要之語 要領的話語;提綱挈領的話語。3.人心二句 語出《尚書‧大禹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孔穎達疏:「危則難安,微則難明,故戒以精一,信執其中。」宋明理學認為,人心出於形體血氣,有善惡之分,放縱私欲則危殆;道心本於性命,純乎天氣地質,是無不善之天理,可以限制人心,使出於正。但天理隱微不顯,惟有精誠專一,秉中道而行,乃可得之。4.帷之暎鐙 用帷幔遮掩燈光。暎,同「映」。猶隱也。鐙,同「燈」。5.晦 隱晦;隱藏。6.堪輿家 古時占候卜筮者之一種,以相地看風水為業者,俗稱風水先生。7.鎮日 整日;從早到晚。8.栖泊 停泊;寄居。9.栖栖皇皇 即棲遑,忙碌不安貌。10.旨 美好。11.東坡先生二句 東坡先生,蘇軾(西元一○三七—一一○一年),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北宋文學家。其詞開豪放一派,與辛棄疾並稱「蘇辛」。其詩歌題材廣闊,清新豪健,與黃庭堅並稱「蘇黃」。南宋高宗趙構(西元一一二七—一一六二年在位)與孝宗趙昚(西元一一六三—一一八九年在位)均深喜東坡作品,「高宗即位,贈資政殿學士,以其孫符為禮部尚書。又以其文置左右,讀之終日忘倦,謂為文章之宗」(《宋史‧蘇軾傳》);孝宗為東坡全集撰序,讚其「可謂一代文章之宗也歟」,並追諡蘇軾「文忠」。12.潮惠 分別指潮州、惠州,均在今廣東省。宋哲宗紹聖元年(西元一○九四年)六月,蘇軾貶官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13.蘇過 蘇軾第三子。字叔黨,號斜川居士。北宋文學家。紹聖元年(西元一○九四年),蘇軾謫惠州;四年,復謫儋州,過皆隨行。宣和五年(西元一一二三年)卒於定州通判任上。《宋史‧蘇過傳》載:「軾帥定武,謫知英州,貶惠州,遷儋耳,漸徙廉、永,獨過侍之。」14.跣足 光腳;赤腳。15.白香山之無嗣 白香山,白居易(西元七七二—八四六年),字樂天,晚年號香山居士。唐代詩人,大和三年(西元八二九年),五十八歲得子,名阿崔,於大和五年(西元八三一年)夭折。《舊唐書‧白居易傳》載:「無子,以其侄孫嗣。」16.陸放翁之忍饑 陸放翁,陸游(西元一一二五—一二一○年),字務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南宋傑出詩人,詩存九千餘首,有《劍南詩稿》等。晚年生活貧寒,其詩〈蔬食〉云:「今年徹底貧,不復具一肉。日高對空案,腸鳴轉車軸」;〈三山杜門作歌〉云:「嗚呼!人生難料老更窮,麥野桑村白髮翁」;〈貧甚戲作絕句〉云「貸米東村待不回」,「飢腸雷動尋常事」,「糴米歸遲午未炊,家人竊閔乃翁飢」。17.聞人 有名望的人。18.誠一 即誠壹,心志專一。19.渙然冰釋 語出《老子》:「渙兮若冰之將釋」。渙然,消散貌。冰釋,冰塊消融。比喻疑團、猜忌、誤會等一下子消除。20.怨尤 埋怨責怪。21.嗔忿 氣憤;惱怒。22.富盛 富麗盛大,此指富貴榮華。23.炙手可熱 喻指權勢顯赫,氣焰極盛。24.應世 應對世事。25.涉覽 瀏覽;泛泛而觀。26.筋節處 喻指著力或關鍵處。筋節,筋腱骨節。27.引退 辭職,退避。28.衰健之迹 由強健到衰老的印跡。29.夢夢 昏亂;不明。
【語 譯】田園老人說:聖賢精要的話語說:「人心危險,道心精微。」嗜欲私心,是最危險的東西,就像被堤防束縛著的流水,極其容易潰敗泛濫。一旦崩潰,便難再收拾。天理道義,則如帷幕遮蔽的燈光,若隱若現,影影綽綽,難以看到,容易隱藏起來。
人心十分靈動,不可以過於疲勞,也不能夠太過安逸,只有用讀書來養護。經常見到風水先生,在平日裡用磁石養護羅盤上的鐵針,書籍是養護心靈的第一奇妙之物。閒適安逸、無事可做的人,整日不讀書,則日常生活中便沒有了寄託。眼睛沒有了安頓的場所,勢必心意顛倒錯亂,妄想嗔怪。身在逆境,不能快樂;處於順境,也不幸福。每每見到有人忙碌不安,總覺得舉動之間,處處障礙,這便一定是不讀書的人。古人說:打掃一過,焚香一爐,已具清閒福分。有福的人,以讀書相輔;無福的人,要生出其他異想。這話講得太好了,是我深為激賞的話。
況且,從來不如意的事情,在不讀書的人看來,似乎就自己倒霉遭遇,極其難忍受,殊不知在古人中,不如意的事,有較此更嚴重百倍的,只是未細心察覺而已。即如東坡先生,死後多年,得到南宋高宗、孝宗欣賞,詩文刊布,名震千古。但生前提心吊膽,擔心讒言中傷,艱難窘迫,輾轉遷移,在潮州、惠州各地,愛子蘇過光腳涉水,住在牛欄旁邊,這是何等困苦的境地!又如白居易,老年喪子無嗣;陸游暮年,生活貧困,忍飢挨餓,在書本上都有記載。他們哪個不是極有名望的人,卻都有這樣的遭遇!心志專一,靜心觀察,則人間不如意事,可以渙然冰釋。如若不讀書,則只看見自己遭逢很苦,而心生無窮抱怨氣惱,燒灼不息,難以平靜,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了。何況,榮華富貴之事,古人也多曾有,氣焰顯赫,轉眼間一片乾淨。所以,讀書可以增長悟道之心,為頤養第一重要之事。
背誦、編纂、彙輯,期望以此得到提高,用來應對世事,卻多有苦惱;倘若瀏覽泛讀,則何至於勞心疲神!且需理性讀書,從閒談之中,能識破古人關鍵著力之處。我讀白居易、陸游詩,都詳細注出其中年月,知道他們哪年辭職退避,由強健到衰老的軌跡均可指出,這樣便不至於昏暗不明了。
【研 析】張英這篇文字,談「讀書與涵養道心」。這裡說的「人心」,指人的凡俗之心,普通人的普通思想;「道心」,則指在具有高層次的修養之後,人所悟得的天理、義理,精神信仰層面的內容。
孟子道性善,認為人性本善,以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人之所以為人,在於其擁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荀子言性惡,認為人性本惡,善是人為修養後所致,譬如人,生而好利,因此爭奪興而謙讓亡;生而有憎惡,因此殘暴興而忠義亡;生而有耳目聲色之好,因此淫亂生而禮義亡。告子認為,人性本無善惡之分,因所處之時之地不同而有異,如處西周文王、武王之世,則民好善;在西周幽王、厲王之世,則民好暴。其於人性善惡,雖然各執一詞,卻無一例外,都承認後天教育對於人所產生的重要影響,因而特別強調社會教化的重要意義。
禪宗中有這樣一則故事。一天,五祖弘忍向闔寺僧眾說:試各做一偈,老衲要看看你們的證悟,誰人可傳得老衲的衣缽。門下得意弟子神秀用心盡力做了一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弘忍看了,搖頭無語。寺中磨坊裡有位雜工,叫惠能,不識字,見了神秀的偈語,請人為他解讀,聽後,也做了一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惠能此偈,竟深得弘忍嘉許,暗中約他三更裡相見,傳與衣缽。惠能認為,大千世界,包括人的身心,一切皆是空幻;所有煩惱,來自於虛妄的執著和分別。就佛教層面而言,他所表現出的思想,的確堪稱大徹大悟。但我以為,神秀的偈語,提醒眾生不時自省,加強修養,強化自我約束,這對於塵世芸芸眾生,也許更具有現實針對性,更能讓人警醒,也更適合作為座右銘言。
人生世上,既成為社會中人,便不可避免地要受塵世種種的熏灼浸染。社會者,集會也,三教九流,五色雜陳,誘惑多,陷阱多,生活不易,成人更難。人的出身,成長環境,生活條件,接受的教育等等,均對人有重要影響,最終成為君子還是小人,天使還是魔鬼,莫不與此息息相關。閱歷豐富、洞明世事、望子成龍成聖的過來人張英,充分認識到做人、成人的意義重大,故開篇即鄭重其事,向子侄輩揭出人心、道心的區別,明確提出了約束人心、體悟道心的高標準和嚴要求。
要成人,首先是做人。飽讀詩書、服膺理學的張英,開篇便從「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這儒學的「十六字心傳」說起,講人心嗜欲如同惡魔,如同被牢固的堤壩所束縛著的激流,一旦破堤而出,便汪洋泛濫,不可收拾。但道心精微隱約,思想境界的提升,成賢成聖,又非一日之功。人心好逸靈動,過勞則逆反,揠苗助長亦欲速則不達。如何把握提升的分寸,循序漸進,穩步地朝著既定目標邁進,張英以人們習見的堪輿家用磁石養針為比,提出了以讀書來涵養道心的路徑。
關於讀書,張英講了三個方面的內容:
其一,讀書讓人生變得充實而有寄託。他指出,社會上常見一些不肯讀書的人,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沒有理想追求,沒有精神信念,百無聊賴,顛倒妄想,遭遇不順之事,自不能快樂,順風順水,無憂無愁,同樣感受不到幸福。這類人,無事閒忙,難於融入社會有機體中,乃多餘之人,自絕於社會,在社會中也必然不能感受到融洽。肯讀書者反之,所以,讀書是一種福分。
其二,讀書讓人眼界開闊,豁達而知變通。人生之路,不可能總是坦途。遭遇坎坷,有了不如意的事情,在不讀書的無知之人看來,似乎自己便是全天下最倒霉的人,思想上想不通,便要尋死覓活,走極端,於是悲劇發生;讀書人博覽古今,知道即便才大如蘇東坡,其生前坎坷,憂讒畏譏,數次貶官,遠放惠州、儋州諸蠻瘴之地;白居易,老年有喪子失嗣之慟;陸游,暮年貧困潦倒,忍飢挨餓。天才尚且如此,區區我輩,些微磨難,何足掛齒!何況古往今來,白衣蒼狗,「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朝代更替,「宮闕萬間都做了土」,多少榮華富貴,轉瞬間落了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小小個人得失,能算多大的事兒!
其三,讀書的方法。張英認為,讀書是精神層面的事情,不要有太多的功利之想,純粹因為功利而讀書,便會讀得很苦很累;倘若是為了滿足精神的需求,瀏覽泛讀,則不至於勞心疲神;並且,讀書要領會精神,把握關鍵。他以身說法,舉自己讀書的例子,說他讀白居易、陸游詩,旨在瞭解其盛衰之跡,書讀得便大有收穫。
總結一句話,張英提倡讀書,目的即在於涵養道心,成就聖賢人格。由此也可看出他對子侄輩遠大的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