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復的《浮生六記》是一部很奇特的書,由於作者是個默默無聞的下層文人,在清嘉慶年間問世後,一直沒引起人們的關注。光緒三年(西元一八七七年),楊引傳將在書攤上購得的此書手稿,人們才知道此人此書,但也沒有引起很大的反響。民國十三年,經俞平伯校點的北京楓林社本刊行,此書方進入文學研究者的視野。民國二十八年,林語堂將此書翻譯成英文,其影響遂擴展至海外。近半個世紀,《浮生六記》成為學者研究的熱點,人們對此書的藝術價值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沈復,字三白,號梅逸,長洲(今江蘇蘇州)人。生於清乾隆二十八年(西元一七六三年)。年輕時在安徽績溪、江蘇青浦及揚州等地作幕客,一度棄儒經商,也曾以出售書畫為生。嘉慶十年(西元一八○五年),入重慶知府石韞玉幕,嘉慶十三年(西元一八○八年),隨翰林院編修齊鯤出使琉球。晚年在江蘇如皋作幕十年。其卒年不詳,道光五年(西元一八二五年)尚在世。
一
作為自傳體記敘文,此書有兩個顯著的特點:「真」和「情」。藝術生命在於真實,藝術魅力來自感情,作者在卷首開宗明義地說:此書「不過記其實情實事而已」,《浮生六記》正是以真實的描寫和誠摯的感情打動了眾多的讀者。所謂記其實事,就是真實地再現日常生活平常事。中國傳統文學觀念,認為文章是「經國之大業」,記述的內容應該有關國計民生,闡述的道理必須符合綱常倫理,生活中平凡的人物和事情是被排斥在正統文學之外的。中國文學的寫實主義,嚴格地說始於明代小說《金瓶梅》,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首次闖入文學創作領域。《浮生六記》繼承了從《金瓶梅》到《紅樓夢》的寫實傳統,真實描寫了作者夫婦生活起居,男女情事,悲歡離合。正因為作者所寫都是普通人所熟悉的事情,才使廣大讀者感覺真實可信。作者嚴格遵循「記其實情實事」的原則,記事不誇張、不虛飾,如作者寫陳芸的外貌,並沒有那些「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類的陳詞濫調,在讚賞她「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的風韻神彩時,又寫她「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作者如此描寫陳芸外貌的缺陷,並未損害她的形象,反而顯得更真實可愛。作者寫陳芸喜愛文學,通過自學能識文斷字,並「漸通吟詠」,寫出「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佳句,但並不像才子佳人小說中描寫的才女,才思敏捷,出口成章,而是「有僅一聯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中國古代的文章,尤其是小說,描寫的人物多是性格單一的類型化人物,好人毫無缺陷,壞人一無是處,沈復筆下的陳芸,不是理想化的虛構人物,而是生活中的真實人物。作者所寫,都是親身經歷的事情,並無一點虛構幻想。即使寫陳芸回煞這樣帶有迷信色彩的事情,也只是如實記錄所見所聞,並無任何虛妄之詞。
《浮生六記》寫日常生活,以情貫串始終,突出描寫了沈復夫婦之間真摯的愛情,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沈復與陳芸的結合,擺脫了舊式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模式,而是以愛情為基礎的自主選擇。沈復與陳芸「兩小無嫌」,「嘆其才思雋秀」,因而「心注不能釋」,於是向母親表示:「若為兒擇婦,非淑姊不娶」。沈復和陳芸有共同的生活理想和興趣愛好,是他們夫妻情愛日深的重要原因。他們一起賦詩論文,遨遊山水,嚮往擺脫世俗束縛,率性自適的生活方式。〈閨房記樂〉寫沈復夫婦移居金母橋避暑,陳芸說:「他年當與君卜築於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僕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計也。」沈復夫婦不迷戀功名,不貪圖榮華,嚮往躬耕田園,布衣蔬食的簡樸生活,追求精神的自在和愉悅,表現出與主流社會不同的價值觀念。《浮生六記》以濃筆重彩描寫沈復夫婦在簡樸的生活中相濡以沫,患難與共,譜寫了一曲愛情的頌歌。在寧靜的生活中,他們共享生活的歡樂,夫唱婦隨,琴瑟和諧;在危難的時刻,他們不離不棄,協力同心,共度時艱。七夕之夜,沈復鐫刻「願生生世世為夫婦」的圖章,作為他們的愛情宣言。他們特地請人畫了月老的像,以求來世姻緣,充滿浪漫情調。陳芸臨終前,與丈夫訣別的場景,更感人至深。陳芸自知即將離世而去,卻放心不下丈夫,叮囑丈夫續娶,沈復當即表示:「卿果中道相舍,斷無再續之理,況『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耳。」陳芸抓住丈夫的手,已無力說話,只是反覆說「來世」兩字,她是用最後的生命與丈夫訂來生之約,真可謂為情而生,為情而死。《浮生六記》對於愛情的描寫,足可列於中國文學之上乘。
沈復與陳芸夫妻之間,是建立在愛情之上互相關愛、互相尊重的平等關係。沈復是這樣回顧他們幾十年夫妻生活的:「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懷才識。歸吾門後,余日奔走衣食,中饋缺乏,芸能纖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辨析而已。卒之疾病顛連,賫恨以沒,誰致之耶?余有負閨中良友,又何可勝道哉?」沈復將陳芸視作閨中良友,他們崇尚自然,熱愛生活,不僅有相同的理想和追求,而且有類似的性格。他們率性豪放,不拘禮教,隨意談笑,肆意調謔,超越了傳統的相敬如賓的夫妻關係。作者在描寫他們的夫妻生活時,故意淡化陳芸作為妻子的身分和角色地位,甚至模糊了性別的界限,以至於沈復有此奇想:「來世卿當作男,我為女子相從。」沈復與陳芸亦妻(夫)亦友的新型家庭關係,蘊含著現代思想意識。
卷一 閨房記樂
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1.之家,居蘇州滄浪亭2.畔,天之厚我可謂至矣。東坡云:「事如春夢了無痕」3.,苟不記之筆墨,未免有辜彼蒼4.之厚。因思〈關雎〉5.冠三百篇6.之首,故列夫婦於卷首,餘以次遞及焉。所愧少年失學,稍識之無7.,不過記其實情實事而已。若必考訂其文法,是責明於垢鑑8.矣。
【注 釋】1.衣冠 古代士以上戴冠,因以衣冠指士以上的服裝,也用以代稱縉紳、士大夫。2.滄浪亭 江蘇蘇州名園,原為五代吳越廣陵王錢元璙的花園,宋代蘇舜欽歸隱蘇州,在園內建亭曰「滄浪」,遂因亭名園。「滄浪」之名,取自《孟子‧離婁上》:「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3.事如春夢了無痕 出自蘇軾詩〈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意謂往事如煙,人的生平經歷猶如一場春夢,時過境遷,了無痕跡。4.彼蒼 指蒼天,出自《詩經‧秦風‧黃鳥》:「彼蒼者天,殲我良人。」5.關雎 《詩經》中第一篇,寫上層社會男女戀愛。《詩序》說:「〈關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後也以「關雎」指夫婦。6.三百篇 《詩經》的別稱。相傳《詩經》原有三千餘篇,經孔子刪定,存三百零五篇,舉其成數稱「三百篇」。7.稍識之無 略通文墨,識字不多。之無指簡單易識之字,白居易〈與元九書〉:「僕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於書屏下,有指無字之字示僕者,僕雖口未能言,心已默識。」8.垢鑑 汙濁昏暗的鏡子。
【語 譯】我生於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二日,適逢太平盛世,而且出身在士族之家,住在蘇州滄浪亭的旁邊,上天對我的眷顧可以說到極點了。蘇東坡說:「事如春夢了無痕」,如果不用文字把我的一生記錄下來,不免辜負蒼天對我的眷顧。因為想到〈關雎〉一詩列於三百篇之首,所以把寫夫婦情事的文字置於卷首,其餘文字按次序排列。感到慚愧的是少年失學,略通文墨,只是記錄那些真情實事而已。如果一定要從中考究文章的作法,等於要求昏暗的鏡子能照射出清晰的形象。
【研 析】這一段文字相當於全書的小序,說明此書的創作緣起、主要的內容,以及文體的特徵。作者自述出生於衣冠之家,適逢太平盛世,又住在風景如畫,且具深厚文化傳統的滄浪亭畔,優裕的家庭條件,良好的生活環境,使他的生活十分舒適悠閒。美好的回憶激發了作者的創作衝動,他要把自己的一生用筆墨記錄下來。他強調自己所述,都是實情實事,是帶有自傳性質的紀實文字,而非虛構的筆記小說。作者將記錄夫婦情事的文字置於卷首,說明他對家庭生活、夫婦情愛的重視,他與妻子的感情生活給他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他最珍貴的回憶。
一
余幼聘1.金沙2.于氏,八齡而夭;娶陳氏。陳名芸,字淑珍,舅氏心餘先生女也。生而穎慧,學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四齡失怙3.,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四壁4.。芸既長,嫻女紅5.,三口仰其十指供給,克昌從師,脩脯6.無缺。一日,於書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認,始識字。刺繡之暇,漸通吟詠,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余年十三,隨母歸寧7.,兩小無嫌,得見所作,雖嘆其才思雋秀8.,竊恐其福澤9.不深;然心注10.不能釋,告母曰:「若為兒擇婦,非淑姊不娶。」母亦愛其柔和,即脫金約指11.締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閣12.,余又隨母往。芸與余同齒而長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時但見滿室鮮衣,芸獨通體素淡,僅新其鞋而已。見其繡製精巧,詢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僅在筆墨也。其形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一種纏綿之態,令人之意也消。索觀詩稿,有僅一聯13.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詢其故,笑曰:「無師之作,願得知己堪師者敲14.成之耳。」余戲題其籤曰:「錦囊佳句」15.,不知夭壽之機此已伏矣。
是夜送親城外,返已漏三下16.,腹饑索餌17.,婢嫗以棗脯進,余嫌其甜。芸暗牽余袖,隨至其室,見藏有煖粥并小菜18.焉。余欣然舉箸,忽聞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來!」芸急閉門曰:「已疲乏,將臥矣。」玉衡擠身而入,見余將吃粥,乃笑睨芸曰:「頃我索粥,汝曰盡矣,乃藏此專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譁笑之。余亦負氣,挈老僕先歸。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貽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廿二日花燭之夕,見瘦怯身材,依然如昔,頭巾既揭,相視嫣然。合巹19.後,並肩夜膳,余暗於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膩,胸中不覺砰砰作跳。讓之食,適逢齋期20.,已數年矣。暗記吃齋之初,正余出痘21.之期,因笑謂曰:「今我光鮮無恙,姊可從此開齋否?」芸笑之以目,點之以首。廿四日為余姊于歸22.,廿三國忌23.不能作樂,故廿二之夜即為余姊款嫁24.,芸出堂陪宴。余在洞房與伴娘對酌,拇戰25.輒北26.,大醉而臥,醒則芸正曉妝未竟也。是日親朋絡繹,上燈後始作樂。
廿四子正27.,余作新舅送嫁,丑末歸來,業已燈殘人靜。悄然入室,伴嫗盹於床下,芸卸妝尚未臥,高燒銀燭,低垂粉頸,不知觀何書而出神若此。因撫其肩曰:「姊連日辛苦,何猶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頃正欲臥,開櫥得此書,不覺閱之忘倦。《西廂》之名聞之熟矣,今始得見,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28.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筆墨方能尖薄。」伴嫗在旁促臥,令其閉門先去。遂與比肩調笑,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砰砰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29.乃爾耶?」芸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30.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
【注 釋】1.聘 正式娶人為妻。《禮記‧內則》:「聘則為妻,奔則為妾。」此處指下聘禮定親。2.金沙 地名,今江蘇南通通州區金沙鎮。3.失怙 喪父,語出《詩經‧小雅‧蓼莪》:「無父何怙?無母何恃?」怙恃,依靠,後以怙恃指稱父母。4.家徒四壁 形容極其貧困,家中除了四堵牆壁,一無所有。5.女紅 古代指婦女從事的紡織、刺繡、縫紉等工作,亦作「女功」、「女工」。6.脩脯 乾肉,古代常用作餽贈的一般性禮物,後特指學生送給老師的酬金。7.歸寧 女子出嫁後回娘家看望父母。寧,請安問候。8.雋秀 優異出眾。9.福澤 福氣、好運;上天賜予的幸福。10.心注 關注、繫念。11.約指 戒指。12.出閣 女子出嫁。閣,舊指女子的閨房。13.一聯 古代詩文每兩句為一聯,多為對偶的詞句。14.敲 推敲,指寫詩作文反覆斟酌、修改。15.錦囊佳句二句 陳芸專注於詩,作者將其比作李賀,李賀去世時年僅二十七,陳芸四十一歲早逝,故曰「夭壽之機此已伏矣」。錦囊佳句,指優美的文句,語出李商隱〈李長吉小傳〉:「(李賀)恒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見所書多,輒曰:『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爾!』」16.漏三下 古代用滴漏計時,根據滴水的多少來測量時間。漏三下,相當於深夜十一點至凌晨一點。17.餌 糕餅,亦泛指食物。18.小菜 吳語「小菜」既泛指下酒飯的菜餚,又特指非正餐所用簡單的菜蔬,如吃粥時用的醬瓜、鹹菜之類。19.合巹 古代婚禮的一種儀式,剖一瓠為兩瓢,新婚夫婦各執一瓢飲酒,類似今日的交杯酒。《禮記‧昏義》:「婦至,婿揖婦以入,共牢而食,合巹而酳。」孔穎達疏:「以一瓠分為兩瓢謂巹,婿之與婦各執一片以酳,故云『合巹而酳』。」後以「合巹」指結婚。20.齋期 吃齋期間。在家信佛的人,在規定時間斷絕葷腥,稱為吃齋。21.出痘 出天花,中醫稱作「痘瘡」。22.于歸 女子出嫁,語出《詩經‧周南‧桃夭》:「之子于歸,宜其室家。」23.國忌 古代帝、后的忌日,此日不能舉樂宴飲。乾隆生母孝聖憲皇后卒於乾隆四十三年正月二十三日。24.款嫁 女子出嫁前夕,家人舉宴相送。25.拇戰 喝酒時豁拳行令。26.北 敗北;失敗。「北」通「背」,作戰時正面相對,失敗逃跑時則背向敵方,故將背敵而逃稱為敗北。27.子正 午夜十二點。古代以十二地支計時,子時為晚上十一點到凌晨一點,丑時為凌晨一點到三點,以此類推。每一時辰分為初、正、末,晚上十一點為子初,十二點為子正,凌晨一點為子末丑初。28.尖薄 獧巧輕薄。29.心舂 心跳如舂米,形容心動過快。30.情絲 指男女間互相愛悅的感情。李漁《閒情偶寄》:「〈驚夢〉首句云:『裊情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以游絲一縷,逗起情絲。」
【語 譯】我幼時與金沙的于氏定親,她八歲時夭亡,後來娶了陳氏。陳氏名芸,字淑珍,是我舅舅心餘先生的女兒。她天生聰明靈巧,牙牙學語的時候,給她念〈琵琶行〉,就能背誦。四歲時失去父親,尚有母親金氏,弟弟克昌,家裡窮得一無所有。芸長大後,對於女子從事的刺繡、縫紉等手工都很嫻熟,一家三口的生活都依靠她的雙手供給,克昌拜師學習,學費從不欠缺。有一天,在書箱中找到〈琵琶行〉,一個一個字認下去,才開始識字。在刺繡的空餘時間,不斷學習,逐漸能夠吟詠詩歌,寫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詩句。
我十三歲時,跟隨母親回娘家,與芸兩小無猜,因此能見到她寫的詩句。雖然讚歎她才思出眾,私下又擔心她的福分不深,然而放不下對她的愛慕,稟告母親說:「如果要為兒子選擇媳婦,非淑姐不娶。」母親也喜歡她溫柔隨和,就脫下金戒指作為締結婚姻的信物,那天是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
這一年冬天,碰上她的堂姐出嫁,我又隨母親前往。芸與我同齡,大我十個月,從小以姐弟相稱,所以仍然叫她淑姐。當時只見滿房間的人都穿著鮮麗的衣服,唯獨芸一身素淨淡雅,只是換了一雙新鞋而已。看那鞋刺繡製作很精巧,問她說是自己做的,才知道她的聰慧不僅體現在筆墨上。她的形貌是雙肩坍斜,頭頸細長,清瘦而骨骼不外露,彎彎的眉毛,秀美的眼睛,左右環視,神采飛揚,只是稍微露出兩顆牙齒,似乎不是好面相。一種柔婉的樣子,讓人意迷神銷。向她索取詩稿看,有的只有兩句,或三四句,大多沒有成篇。詢問其原因,她笑著說:「這些是無師自通的作品,願有能做老師的知己幫我推敲完成。」我開玩笑地在她詩稿上題了「錦囊佳句」,不料這幾個字成了她壽數的徵兆。
這天晚上送新娘到城外夫家,回來時已經是三更,肚子餓了要些吃的,女僕送上棗脯,我嫌甜。芸暗地裡拉我的袖子,於是我跟隨到她的房間,看到藏有熱粥和小菜。我高興地拿起筷子,忽然聽到芸的堂兄玉衡喊道:「淑妹快來!」芸急忙關門,說:「已經很疲乏,就要睡了。」玉衡擠身進來,看到我正要吃粥,就笑嘻嘻斜視芸說:「方才我要粥,妳說沒有了,原來藏著專門等妳夫婿啊!」芸大為窘迫,逃避而去,全家上下放聲大笑。我也賭氣,帶著老僕先回去了。自從因吃粥遭嘲笑,再去時,芸就躲避,我知道她害怕被人嘲笑。
到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燭之夜,見她瘦弱的身材,仍然和以往一樣,揭開蓋頭,相視嫣然一笑。喝過交杯酒,並肩而坐吃晚餐,我暗地裡在桌子底下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手指纖細溫潤,胸中不覺砰砰直跳。讓她吃飯,適逢她在齋期之中,她吃齋已經幾年了。暗暗計算她開始吃齋時,正是我出天花期間,因此笑著說:「如今我的皮膚光滑鮮亮,毫無瑕疵,姐姐可以從此開戒嗎?」芸眼裡充滿笑意,點頭回應。二十四日是我姐姐出嫁的日子,二十三日是國家忌日,不能奏樂宴飲,因此在二十二日夜晚設宴歡送姐姐,芸從房中出來到廳堂作陪。我在洞房與伴娘對飲,豁拳總輸,喝得酩酊大醉躺下,醒來芸晨起妝還沒化完。這一天親朋絡繹不絕,上燈後才開始奏樂。
二十四日晚十二點,我作為新舅爺送姐姐出嫁,凌晨三點回來,已經是燈火昏暗寂無人聲。悄悄地進入房間,伴娘在床下打盹,芸已卸妝還沒有睡,燭光明亮,低頭露出潔白細膩的頸項,不知道看什麼書而如此出神。我扶著她的肩說:「姐姐連日辛苦,為什麼還如此勤奮不知疲倦呢?」芸連忙回頭起立,說:「方才正想睡覺,打開櫥門找到這本書,讀了不知不覺就忘卻疲倦了。《西廂》的名字聽得很熟悉了,如今才見到,真不愧才子的名聲,只是描寫未免獧巧輕薄。」我笑著說:「只有才子的筆墨才能做到獧巧輕薄。」伴娘在旁邊催促睡覺,讓她關上門先離去。於是兩人並肩而坐,戲謔取笑,好像親密的朋友久別重逢。調戲地用手摸她胸脯,也在砰砰地跳,因而俯在她耳邊說:「姐姐為何心跳如此呢?」芸回眸微笑,便覺得情意纏綿心動魂銷。把她抱入帳中,不知東方天色已白。
【研 析】此節文字寫作者和陳芸相識、相愛到結為夫妻的過程。起首一段寫陳芸的出身、經歷,是古代傳記文學的慣用筆法,突出陳芸的穎慧和才思雋秀,而共同的文學愛好成了他們的感情基礎。中國的傳統觀念是女子無才便是德,讚頌的多是賢妻良母類婦女。自明代以來,隨著文化的普及,更多的婦女參與文化活動,婦女的文藝才能日益受到人們的關注,並得到了社會的肯定。作者對陳芸「心注不能釋」,也在於此。
文中對陳芸外貌的描寫,採用中國小說傳統的白描手法,「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皆是慣用套語,給讀者留下一個美女的空泛印象,然而筆鋒一轉,寫陳芸「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美女的形象頓時失色,卻由空泛而具體,顯得真實而生動。明代李夢陽在〈論學上篇第五〉中批評宋代文章寫人,好則毫無缺點,壞則一無是處,都是不真實的假文章。古代小說描寫美女也是如此,不是沉魚落雁,就是羞花閉月,千人一面,缺乏個性。作者描寫深愛的女人,偏要寫她相貌的缺陷,體現了作者「記其實情實事」的寫實原則。文章雖然寫了女主人公的相貌缺陷,但讀者依然覺得這是一個很美的女性,因為作者更注重描寫她的神韻風度。堂姐出閣時,滿室鮮衣,唯獨陳芸通體素淡,突出她清麗脫俗的氣質,而「一種纏綿之態」,更增添了女子的魅力。李漁在《閒情偶寄》中論及女性美時,認為女子的魅力,主要體現在「媚態」,姿色尚在其次,一個只有三四分姿色的女子,如果有了媚態,便可抵六七分,有六七分姿色而無媚態的女子,與只有三四分姿色卻有媚態的女子在一起,「則人止愛三四分(姿色)而不愛六七分(姿色)」。李漁所謂「媚態」,是顯示精神氣質的內在修養,他舉了個例子說明媚態之動人:有一次春遊遇到下雨,遊人紛紛到亭子中避雨,許多女子美醜不一,踉踉蹌蹌地跑來,有一個穿白衣服的窮人家婦女,年紀已有三十多,看到亭子擠滿了人,獨自一人在亭簷下徘徊。雨水淋濕了衣服,她也任其自然,不像別人那樣使勁抖落衣上雨水,醜態百出。雨將停,亭中女子爭著往外走,唯獨白衣女子不慌不忙地跟在後面。忽然又下起雨來,眾人急忙奔回亭中,白衣女子已在亭中佔據一席之地,卻「絕無驕人之色」。後到的人反而立在亭簷下,衣服淋得濕透。白衣女子幫她們整理衣衫,「姿態百出,竟若天集眾醜,以形一人之媚者」。李漁感歎道:「其初之不動,似以鄭重而養態;其後之故動,似以徜徉而生態,然彼豈能必天復雨,先儲其才以俟用乎?其養也出之無心,其生也亦非有意,皆天機之自起自伏耳。」陳芸的「一種纏綿之態」,正是出於自然的內在精神氣質。
作者以細膩生動的筆墨描寫了男女主人公純真的愛情。吃粥一段,寫得饒有趣味。沈復深夜腹飢,芸早就準備好暖粥小菜,又不便明言,只能「暗牽余袖」,帶他到自己房內,卻被堂兄撞破,於是「大窘避去」,引得上下譁笑,小兒女情態躍然紙上。合巹後,夫妻並肩夜膳,「余暗於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膩,胸中不覺砰砰作跳」,夫妻新婚之夜,還不敢有明顯的親暱舉動,只能在桌子底下偷偷地握住對方的手,可見封建禮法對人們正常感情的束縛,而「胸中不覺砰砰作跳」,把情竇初開少年緊張、激動、新奇、膽怯的心情刻畫得很傳神。作者通過日常生活的細節,刻畫男女主人公的愛情生活,似受《紅樓夢》的影響,尤其是讀《西廂》一節,模仿的痕跡更明顯。《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寫寶玉和黛玉同讀《西廂》,互通情愫,表現了他們衝破傳統觀念束縛,對愛情的嚮往和追求。此書寫陳芸夜讀《西廂》,「不覺閱之忘倦」,張生與鶯鶯的愛情故事,深深打動了她。她認為《西廂》「真不愧才子之名」,自古才子多風流,陳芸對此十分讚賞,只是覺得「未免形容尖薄」。所謂「形容尖薄」,當指此劇第四本第一折寫張生和鶯鶯幽會時涉及色情的文字。作者卻說:「唯其才子筆墨方能尖薄」。作為一個年輕女子,對待愛情態度比較保守,正在情理之中。
作者深諳古文結構佈局之法。合巹之夜,兩人並肩夜膳,補敘陳芸因作者出痘而吃齋一節,寫出陳芸對沈復的深情,這段文字的插入自然而不突兀,行文有迂迴曲折之妙。此節以「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結束,點染兩人夫妻恩愛情深,與「芙蓉帳內度春宵,從此君王不早朝」有異曲同工之妙,文字極精煉,卻有不盡之意於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