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前 言
《好詩共欣賞》,只從此一書名,讀者就可以想見這一定是一本較為大眾化的讀物。這種大眾化的讀物,在我個人作品的出版中是一種較新的情況。我之開始寫作有關詩詞評賞的文字,蓋始於六十年代初期,那時的我喜歡用優美的文字寫出自己內心中對於詩詞之意境的一種要眇深微的感受。七十年代以後,因為在國外教學,遂開始撰寫一些較富思辨性的學院式的論文。八十年代以後,我忽然開始耽讀一些西方文論的著作,於是我自己的寫作,就也走上了一條好以西方文論來評析中國詩詞的途徑。這條途徑自然是一條較為狹隘、而且頗為專業化的途徑。但另一方面,則近年來我卻又抱有一種想要推廣詩詞教學使之普遍化和大眾化的願望。在這種情形下,我遂逐漸發現我自己研究詩詞的途徑,與我想要推廣詩詞的願望,二者間竟然有了一種背離的趨勢。不過在這種背離中,我卻也幸運地發現了一個彌補的方法。那就是除了我自己個人的寫作外,我也曾由於一些友人的安排和邀請,為社會中的一般大眾,做了幾次普及性的詩詞講座。而我更該感謝的則是有些熱心的友人,更曾協助我把這些講座的錄音,都整理成了文稿和專書。這一冊書就是朋友們為我的一次普及性的系列講座,所整理出來的成果。
原來早在一九八七年二月,在北京的舊輔仁大學校友會、北師大校友會、中華詩詞學會、中國國際文化交流中心和教委老幹部協會等五個文化團體,曾經聯合邀請我在國家教委的有一千五百個座位的大禮堂中,舉行了一連十次的唐宋詞系列講座。本來我對於如此大規模的以程度不齊的社會大眾為對象的講座,曾經深懷恐懼,誰知聽眾們的反應竟然非常熱烈。當十次講演結束後,許多聽眾似乎意猶未盡,於是乃更有遠自東北來的一些友人,又接著邀我去東北繼續做了七次講演,更於講演結束後,由友人們把音帶整理編成了一冊《唐宋詞十七講》。既有了此一段因緣,於是這五個主辦單位遂於次年(一九八八)七月又邀我至北京,仍在教委禮堂又舉行了一次舊詩欣賞的講座,只可惜當時我的行程匆促,所以只做了四次講演。這冊書收錄的就正是那四次講演的錄音整理稿。
那次的講座本名「舊詩欣賞」,共分四講,第一講概論,主要是介紹中國舊詩傳統重視興發感動的一種美學特質。因為早在《毛詩‧大序》中,中國的詩學就已經提出了「賦、比、興」之說,關於此三義之說法,歷代學者雖有許多不同的意見,而私意以為此三義之所指者,實當為情與物相感發的一種作用關係。「興」是由物及心,「比」是由心及物,「賦」則是即物即心。這三種關係是對中國詩歌中的興發感動之作用所做出的一種最為簡單扼要的說法。此外在第一講概論中,我也曾將中國詩學中對於心與物之關係的看法,與西方詩論中對於心與物之關係的看法,做了一些基本的比較。至於以後的三講,則是以第一講之概論為基礎,對於陶淵明、杜甫和李商隱三家的一些詩例,所做的實踐的評析。因此我評析中所特別強調的,乃是這三位詩人在詩歌之寫作中,對物象之選擇與掌握,以及其心意之投注與運行的幾種不同的方式;而我更注意的則是這三位詩人如何在他們不同的表述方式中,所傳達的雖然性質不同,但卻同樣具有感動人心之效果的興發感動之作用。
這四次講演結束後,主辦人曾經請了三位友人把音帶整理寫定,做了出版的準備,但卻因有些出版社不願接受講稿,而希望我能親自把講稿寫定成書。這意見本來也很好,只可惜近些年來我一直忙於在各地奔波講學,完全沒有寫定成書的時間,於是這些講稿遂被擱置了多年,幾乎已被我完全遺忘了。直到去年,臺北的三民書局既出版了一冊由姚白芳女士所整理的題為《清詞選講》的我的講稿,今年姚女士又向我提及說三民仍有意出版我的其他講稿,才使我又想起了這一批舊的講稿,遂託姚女士把講稿帶去了臺北。最近我去臺北見到了三民書局的負責人劉振強先生,他告訴我說他們已決定出版這一冊講稿,並要我寫一篇前言,因而我乃在此講稿成書之際略述其因緣如上。並願藉此機會對於為我整理這一冊講稿的安易、徐曉莉和楊愛娣三位友人表示誠懇的感謝之意。
最後我還有一點感言要在此略加敘述的,就是最近我曾收到一位友人的來信,勸我應該減少到各地的講課,而應安定下來好好寫一些學術專業的著作,我對這位友人的勸告極為感謝,但正如我在前文所說,近年來我既逐漸萌生了想要推廣普及詩歌教學的願望,所以對於各地要我去講授詩詞的邀請,只要是我的時間精力之所允許,我一向都是樂於接受的。而且不僅是給成人們講詩,還曾多次給兒童們講詩。因為做為一個已曾從事詩歌教學有五十年以上之經驗的工作者,我確實感受到了詩歌對於一個人的智慧和心性能夠形成一種啟發和陶冶的功能。而要想達成這種功能,則面對面的講授,實在會比閉門寫出的專業著述有更好的效果。專業著述是偏於知性的,而當面傳述,則是較為感性的,但詩歌既原是一種感性的文學,所以當面的、生動活潑的講述,雖然在學術方面不能與專業的著作相比,但在感動和啟發方面,卻也往往會有更為直接的效果。記得就當我正在整理我的《唐宋詞十七講》的稿子時,我的女兒和她的一些朋友們偶然讀到了這些稿子,她們大家都感到極為歡喜興奮,認為她們從中得到了不少啟發和感動。其實我女兒那裡也存有我一些較為學術性的、理論更為深細的著作,而她們對那些書則並沒有什麼閱讀的興趣。我女兒當時就曾對我說,「你自己寫的那些著述,往往文白相雜,又引古書,又引外文書,一大堆注釋,除了專業的研究者外,一般人對之不會有閱讀的興趣。但是你這些由講演音帶整理出來的文稿,則由於有現場的聽眾,所以講得活潑生動,有臨場的真切感。我想這冊《十七講》印出來後,一定會比你的其他著作更受人們歡迎。」而自《十七講》出版後,證之於兩岸出版者的統計,這冊書也確實是我的許多種書中銷售最好的一種書。目前三民書局要出的這一冊《好詩共欣賞》,其實就正是以前所出的那一冊《十七講》的繼續,因為兩次講座的主辦人既都是相同的單位,講座的場所也都在相同的地點,只不過《十七講》的內容講的是唐宋詞,而這一冊《好詩共欣賞》所講的內容則是陶、杜、李三家詩而已。所以這一冊書本曾擬名為《三家詩講錄》,三民書局的編者以為此書之內容既是面對大眾的、普及性質的講演,何不就直接取一個帶有大眾普及性的書名,以求其更能達到普及性之效果呢?我以為這位編者的所言極是,所以就擬定了《好詩共欣賞》這一個書名。我確實以為我所選講的陶、杜、李這三位詩人的這幾首詩例,都是真正的好詩,而且分別帶有不同性質不同形式的、各種各樣的、豐美的感發作用。昔陶詩曾有句云「奇文共欣賞」,我以為「好詩」較之「奇文」實應更易獲得讀者普遍的欣賞,乃為《好詩共欣賞》一書寫此前言如上。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十四日寫於天津南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