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葉經柱
曾樸和李伯元、吳趼人、劉鶚,是清末四大小說家。《孽海花》這部小說,就是曾樸的代表作。
清德宗光緒三十一年,《孽海花》第一、二兩冊(即一、二編,每編各十回)相繼出版。這書出版之後,極受社會大眾歡迎,在一兩年間,竟再版至十五次,銷行至五萬部之多。它對當時中國的影響,不言可喻。
《孽海花》為甚麼如此受社會大眾歡迎呢?最主要的原因,是在當時滿清政府極端腐敗、國勢萬分阽危的情勢下,它表現了一種強烈的進步思想,指引出一種救亡圖存的新希望。《孽海花》的創始人金天翮和撰述人曾樸,都具有這種傾向革命救國的進步思想,從小說林本第一回結尾所寫第六十回「專制國終嬰專制禍,自由神還放自由花」那兩句標題中,已經很清楚地看出,他們是希望把這部小說寫到打倒專制政府建立民主自由新中國才結束的。
在最初出版的小說林本第二回,作者嚴詞抨擊科名制度(後來修改時刪除),說「這便是歷代專制君主束縛我同胞最毒的手段。要知棘闈貢院,就是昏天黑地的牢獄;制義策論,就是炮烙桁楊的刑具;舉貢生監,就是斬絞流徒的罪科。所以自從科名兩字出現於我國,弄得一般國民,有腦無魂,有血無氣,看著茫茫禹甸,是君主的世產;赫赫軒孫,是君主的世僕,任他作威作福,總是不見不聞。」又說元世祖不過是個蒙古游牧部落的酋長,「一朝霸佔了中國,我們同胞也自帖耳搖尾的順服了九十餘年。你們想想,如今五洲萬國,那裡有這種好說話的百姓?本國人不管,倒教外國人來耀武揚威;多數人退後,倒被少數人把持宰制。」作者反對君主專制,發揚民族主義,在這裡表現得很強烈,難能可貴。
對於國民革命,對孫中山、史堅如、陳千秋等一班革命黨人,作者都表現了充分的同情。在第二十九回寫革命運動中,作者敘述了明亡以後的祕密會社史。他說鄭成功建立祕密會社,是埋「下了一粒民族的種子,使他數百年後,慢慢膨脹起來」。他說對於以往「那痛苦的歷史,當時接觸靈魂,沒有一個不感覺,張拳怒目,誓報國讎。就是過了幾百年,隔了幾百代,總有一班人牢牢記著,不能甘心的。我常常聽見故老傳聞,那日滿洲入關之始,亡國遺民起兵抗拒的原也不少。」
對於祕密會黨的活動,他說「肉眼看來毫不覺得,他們甘心做叛徒逆黨,情願去破家毀產,名在那裡?利在那裡?奔波往來,為著何事?不過老祖宗傳下這一點民族主義,各處運動,不肯叫他埋沒永不發現罷了」。孫中山的國民革命,正是發揚這一民族主義。因此,「現在的革命,要組織我黃帝子孫民族共和的政府」。
從以上這些地方看,《孽海花》作者之反滿清專制政體,傾向民主革命,主張民族主義,已經表露無遺。在當時那種專制淫威統治下,公開這樣描述,作者的思想和膽識,的確遠非同時的一流作家所能及。他這種進步的思想,使一班知識分子在黑暗中看到一線光明,也是深受一般人喜愛的原因。
其次,《孽海花》在人物和社會的描寫上頗見功力,也該是它受社會大眾歡迎的重要原因。它最成功的地方,是描寫京城內外一般知識分子、官僚和名士們的生活與思想,以至社會風氣的轉移。特別是對許多作態名士,刻畫得生動之至。現在且看他對李純客的描寫吧:
卻說小燕便服輕車,叫車夫逕到城南保安寺街而來。那時秋高氣爽,塵軟蹄輕,不一會,已到了門口。把車停在門前兩棵大榆樹陰下。家人方要通報,小燕搖手說不必,自己輕跳下車。正跨進門,瞥見門上新貼一幅淡紅硃砂箋的門對,寫得英秀瘦削、歷落傾斜的兩行字道:
保守寺街,藏書十萬卷。
戶部員外,補闕一千年。
小燕一笑。進門一個影壁,繞影壁而東,朝北三間倒廳,沿倒廳廊下一直進去,一個秋葉式的洞門。洞門裡面,方方一個小院落。庭前一架紫藤,綠葉森森,滿院種著木芙蓉,紅豔嬌酣,正是開花時候。三間靜室,垂著湘簾,悄無人聲。那當兒,恰好一陣微風,小燕覺得正在簾縫裡透出一股藥煙,清香沁鼻。掀簾進去,卻見一個椎結小童,正拿著把破蒲扇,在中堂東壁邊煮藥哩。見小燕進來,正要立起,只聽房裡高吟道:「淡墨羅巾燈畔字,小風鈴佩夢中人。」小燕一腳跨進去笑道:「夢中人是誰呢?」一面說,一面看,只見純客穿著件半舊熟羅半截衫,踏著草鞋,本來好好兒一手捋著短鬚,坐在一張舊竹榻上看書。看見小燕進來,連忙和身倒下,伏在一部破書上發喘。顫聲道:「呀!怎麼小燕翁來了!老夫病體,竟不能起迓。怎好?」小燕道:「純老清恙幾時起的?怎麼兄弟連影兒也不知?」純客道:「就是諸公定議替老夫做壽那天起的。可見老夫福薄,不克當諸公盛意。雲臥園一集,只怕今天去不成了。」小燕道:「風寒小疾,服藥後當可小痊,還望先生速駕,以慰諸君渴望。」
小燕說話時,卻把眼偷瞧,只見榻上枕邊,拖出一幅長箋,滿紙都是些抬頭。那抬頭卻奇怪,不是閣下台端,也非長者左右,一疊連三全是「妄人」兩字。小燕覺得詫異,想要留心看他一兩行,忽聽秋葉門外,有兩個人一路談話,一路躡手躡腳的進來。那時純客正要開口,只聽竹簾子拍的一聲。正是:十丈紅塵埋俠骨,一簾秋色養詩魂。不知來者何人,且聽下回分解。(第十九回)
本來正悠閒地坐著看書吟詩,一見人來,連忙倒下發喘裝病,這樣的名士,你說可不可笑?
作者透過對各種人物的刻畫,同時展開對於晚清社會情態的描述,諸如宮廷內部的混亂,官吏的賄賂公行,對洋人的畏懼屈服,知識分子的醉生夢死,革命運動的風起雲湧,各方面都寫到。經由這種描寫,顯示了清廷崩潰的徵兆,放出了革命成功的信號。
再就文學而論,《孽海花》也是一部很出色的白話文學創作。它全書的文字都十分生動流利,沒有當時《廣陵潮》和《九尾龜》那種難以領會的揚州或蘇州土語。書中有時夾雜些文言詞句,祇因為那是當時達官名士習用的口語。在對話中,為求切合實際,形容某種人物就用某種語文,這正是小說家寫作時必須注意的一種技巧,也可說是必須遵守的一項原則。就時代的遞嬗和語文的演進來說,《孽海花》可說是繼《儒林外史》之後的一部重要文學作品。
最後,《孽海花》的故事情節,人物大都真有其人,故事大都實有其事,這是它與《儒林外史》或其他小說截然不同的一大特點。在第二十一回,作者說:「在下這部《孽海花》,卻不同別的小說,空中樓閣,可以隨意起滅,逞筆翻騰,一句假不來,一語謊不得,只能將文機御事實,不能把事實起文情。」在《修改後要說的幾句話》中,他又說他要寫一部政治歷史小說,「想借用主人公做全書的線索,盡量容納近三十年來的歷史,避去正面,專把些有趣的瑣聞逸事,來烘托出大事的背景」。現在看此書,曾樸的確是這樣做的,而且做得很成功。書中的男女主人公金汮和傅彩雲,影射的是清穆宗同治七年(戊辰,西元一八六八年)科舉狀元洪鈞和清末名妓傅彩雲(賽金花);其他中國晚清二百七十五個以上的人物都有影射,掌握了同治光緒三十年間士大夫的生活面貌,涉及新思潮激盪下革命志士的活動,敘述了太平天國、中法戰爭、中日甲午戰爭等史實,反映了一個狂風巨浪的時代。由於書中影射人物十分明顯,為了怕引起糾紛,作者的岳父曾阻止他出版。曾樸說:「余作《孽海花》第一冊既竟,岳父沈梅孫見之,因內容俱係先輩及友人軼事,恐余開罪親友,乃藏之不允出版。但余因此乃余心血之結晶,不甘使之埋沒,乃乘隙偷出印行,時光緒三十二年也(按此為曾樸誤記,實乃光緒三十一年)。《孽海花》初署東亞病夫著,無人知東亞病夫為誰氏。」(《中國古典小說研究專(1)》二二○頁林瑞明著《孽海花與晚清新舊交替的世代》)這種真人實事的小說,應該是廣受讀者歡迎的一個重要原因。
目前臺灣海峽兩岸印行的《孽海花》,我們看到的有十三種版本。在這十三種版本中,臺灣世界書局的兩種和北京寶文堂書店的一種,都沒有分段,其餘十種都已分段。這已分段的十種,有的分得多,有的分得少。我們現在重排,採取中庸之道,分段適中,不少也不多。
在注釋方面,臺灣的八種版本都沒有注釋;大陸出版的五種,僅北京華夏出版社的本子有少數注釋,但不夠完善。我們希望中學生都能讀這本書,所以注釋很多,為其他版本所未有,應該是注釋最詳細完善的一種。
在文字方面,大陸的五種,除長沙岳麓書社本外,其他四種都有刪改的情形。譬如第五回的末尾有一段關於男女性愛的文字,就被刪去好幾行。刪去的文字是這樣的:「又招招手兒。姐兒道:『青天白日,算甚麼呢?』那人道:『我愛的就是青天白日。』姐兒瞅著一眼道:『你真愛麼?我知道呢!你沒良心,從前一腳踢死了太太,太太臨死時,對你說來,除非你一生不上床便罷,你要上床,鬼就來捉你。是不是你晚上怕太太的鬼,不敢睡罷咧?』……一面走一面說道:『我就捨不得踢死你,我可也不饒你。』這句話,那姐兒從此不言語了。」現在世界講新潮,講前衛,講開放,報章雜誌充斥著性愛文學,色情影片到處都是,大學女生公開在校園內欣賞A片,像《孽海花》這麼含蓄的描寫,算得了甚麼呢?臺灣各版本沒有刪節,十分合理。我們尊重作者,也沒有輕易更動一個字。繆天華教授說:希望我們這本《孽海花》是所有版本中最完善的一種。
現在,新編的《孽海花》出版了,我們期望它是目前許多版本中最好的一種。而卷首所附的《病夫日記》二篇,透露出作者內心的祕密和私生活的情況,尤其是極珍貴的資料,這是其他本子所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