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意志的上帝代言人──杜勒

VIII. 「厄波利斯」
神父與杜勒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兩人之間的默契使得他們之間的情誼更為深厚。
然後，杜勒帶著歉意表示，為了一件侵犯「版權」的案子，他需要「出庭」。神父與執事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有「版權」這麼一個東西，都瞪視著這位他們信任的藝術家，等他細說從頭。
義大利蝕刻藝術家瑞蒙迪（Marcantonio Raimondi, 1480-1534）在威尼斯聖馬可廣場（Piazza San Marco）一家畫廊買到了杜勒的木刻版畫，竟然將其複製成銅版蝕刻版畫，抹去了杜勒的簽名式，將他自己的簽名式置於其上……。
杜勒拿出一塊木板，以及一幅版畫，心平氣和地解釋給神父聽，從這塊雕刻好的版型上如何印製出版畫，也向他們展示了自己的簽名式。神父與執事們都聽得津津有味，也都對那瑞蒙迪「偷天換日」的行為義憤填膺。
神父很鄭重地跟杜勒說，他需要多少時間都不要緊，爭回「版權」太重要。杜勒笑著回答，如此抄襲太過明顯，應當不需要太多時間，庭上就會還他公道。
果真，庭上看到了杜勒數年前的木刻版型，也看到了被告瑞蒙迪最近的蝕刻銅版，馬上詢問杜勒，他希望怎樣「懲治」剽竊者。杜勒心平氣和地侃侃而談，蝕刻與木刻是不同的版畫藝術，雖然設計是他自己的，但他仍然尊重瑞蒙迪的勞動。他只是希望庭上禁止瑞蒙迪在杜勒設計的畫面上使用瑞蒙迪的簽名式。杜勒舉起一張畫紙，上面是放大了的自己那著名的簽名式，年份是1502。整個法庭的人都看到了這個精彩的簽名式，也都佩服杜勒寬以待人的胸襟，開懷大笑了。庭上照准，不許瑞蒙迪在抄襲的作品上使用他自己的簽名式，以保護原創作者的「版權」。法官對自己很滿意，因為這是有史以來有關版權的第一次訴訟。杜勒依然心平氣和，感謝庭上做出了公正的判決，也沒有忘記與灰頭土臉的被告瑞蒙迪揮手告別。如此瀟灑，贏得滿堂歡呼。
＊＊＊
X. 黑暗與光明

西元一五一三年，杜勒創作了大量蝕刻，以這幅作品流傳最廣。人類從出生那天起就在一步步走向死亡。人類的內心深處，光明與黑暗的搏鬥永無休止。惡魔與死亡所代表的黑暗力量強大，這便是人間的普遍存在。人們從這幅作品裡得到的精神力量無以言說。
正因為作品的廣為流傳，日後，瓦薩里才能在他的書寫中高度讚美《騎士，死亡與惡魔》的藝術成就，他特別指出，作品的「寫真」完全突破了蝕刻技藝的侷限性：「騎士的眼神、表情是那樣的自然；他身下的駿馬是那樣的健壯、靈動、優雅，身上的皮毛閃閃發亮，比油畫還要傳神。」
在這幅作品的右下角，杜勒的簽名式上，杜勒寫下了成畫的年代S 1513。S是拉丁文塞魯斯（Salus）的縮寫。塞魯斯是一位羅馬女神，專司健康與平安。杜勒在這裡，用S來表示「承平歲月」的意思，他喜歡這個寫法，常常用在作品中，也用在他的日記、筆記裡。後世觀者欣賞這幅作品時，會產生聯想，那怕是承平歲月，死亡仍然是永遠在發生著的，惡魔也永遠如影隨形。藝術家賦予作品的哲學意涵值得細細品味。
然而，當年前來買畫的客人問藝術家這幅作品的主題時，杜勒總是含笑簡單回答：「騎者，也就是騎馬的人。」
在杜勒的案頭書裡有著佛羅倫斯學者、神學家、古典柏拉圖主義（Platonism）的捍衛者費奇諾（Marsilio Ficino, 1433-1499）的著作。費奇諾的名言：「藝術界的佼佼者們都是憂鬱的。」是杜勒常常思索的對象。在藝術的領域裡有著超人成就的人都是憂鬱的，天才們都是憂鬱的，因為他們沒有辦法滿足自己的成就，他們永遠在艱難的摸索中，永遠期待更上一層樓。杜勒有心來描述這樣的一個論斷，他設計了令人瞠目的偉大作品，銅版蝕刻《憂鬱I》。
一位強壯的有翅膀的女子臭著一張臉坐在海邊戶外的冷風裡，牆角邊的石凳上，一手托腮，一手握著一支圓規研究幾何學不可或缺之物。她的一隻翅膀幾乎頂住了牆上的一只沙漏，沙漏之側是一只鐘，兩者強調的都是時間。鐘下方的數字則與計算產生關連。她裙下露出的鐵鉗、地上散落的釘子、鋸、劃線器、釘錘、木條，在在顯示出一項尚未成功的創作。這可能是女子心緒大壞的原因。女子腳邊的球體、身邊的磨盤、牆邊的扶梯以及一塊有稜有角的巨大石塊都是幾何圖形，顯示著幾何學在作品中的意義，也是幾何學在費奇諾作品中的意義。畫面上還有兩個活物，有翅膀的小僮坐在磨盤上打盹，他的頭頂上是一架天秤。一條狗臥在女子腳邊，已經睡著了，小僮與狗都累壞了，被那女子無休止的創作活動累壞了。遠處的風景線卻明麗萬分，城市沐浴在燦爛的陽光裡，彩虹妝點著整個畫面的右上角，與憂鬱的女子形成巨大的反差。就在那光芒萬丈的所在，一隻蝙蝠展開雙翅飛過，明示作品的主題MELENCOLIA§I。杜勒在設計圖的正下方寫了這樣兩句話：「鑰匙即權力，錢袋即財富。」於是，我們發現，畫面左下角，女子腰帶上掛著鑰匙，也掛著錢袋，錢袋殷實，沉重地墜落在地面。而藝術家的簽名式與成畫年份1514則安頓在石凳下方，與鑰匙、錢袋形成一個銳角三角形。
杜勒完成這幅作品的當晚在閣樓裡寫日記：「一個男孩如果過於勤奮地致力於繪畫，他很可能陷入憂鬱無法自拔。他應當去學習玩一種弦樂器，讓他自己的血液再次歡快地奔騰起來。」寫完，他舒暢地嘆了一口氣，躺到他的窄木床上，馬上就睡著了。

VIII. 「厄波利斯」
神父與杜勒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兩人之間的默契使得他們之間的情誼更為深厚。
然後，杜勒帶著歉意表示，為了一件侵犯「版權」的案子，他需要「出庭」。神父與執事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有「版權」這麼一個東西，都瞪視著這位他們信任的藝術家，等他細說從頭。
義大利蝕刻藝術家瑞蒙迪（Marcantonio Raimondi, 1480-1534）在威尼斯聖馬可廣場（Piazza San Marco）一家畫廊買到了杜勒的木刻版畫，竟然將其複製成銅版蝕刻版畫，抹去了杜勒的簽名式，將他自己的簽名式置於其上……。
杜勒拿出一塊木板，以及一幅版畫，心...

寫在前面

「思存告急！」
二〇二〇年秋，寒風蕭瑟樹葉落盡。來自武漢的新冠疫情持續煎逼，曼哈頓市政府採取保守策略封城，當地居民因生計不得不遷往他地，外地居民來曼哈頓則必須隔離兩週，成千上萬的遊客不得不取消旅行計畫。曼哈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蕭條，受害的中小企業、商號無以計算。就在這樣嚴酷的時分，《紐約郵報》New York Post發出警訊：「思存告急！」
一日之間，思存書店（Strand Bookstore）收到了兩千五百份訂單。其中有我的一份訂單，所訂的三本書包括杜勒（Albrecht Dürer, 1471-1528）的木刻與蝕刻版畫全集，以及一本有關版畫的特別展覽圖錄。
對於許多紐約客而言，思存不可或缺。我最熟悉的是坐落在曼哈頓東南百老匯大道八百二十八號這一家，三層樓的建築，書架總長度達十八英里，從經營二手書起家的百年老店。不只是二手書，許多出版社清倉的書籍經過審慎的挑選進入了思存，奇蹟般地透過思存進入愛書人的書房，成為至尊嬌客。世界各地的博物館、美術館、畫廊為了一個展覽製作了內容詳實印刷精美的圖冊，展覽結束，這些圖冊飄洋過海來到思存。有心的讀者遇到了這樣的書，簡直如獲至寶。為了研究希臘藝術家埃爾．格雷考（El Greco, 1541-1614）的宗教觀我來到思存二樓藝術家書籍區，在一長排的精裝專書中間看到一本兩百零六頁大開本平裝書《從拜占庭希臘濕壁畫與聖像畫到埃爾．格雷考》From Byzantium Greek Fresco and Icons to El Greco，出版者是位於英國倫敦的皇家藝術學院（Royal Academy of Arts），出版時間是一九八七年。文字與圖版的版權卻屬於位於希臘雅典的國立拜占庭博物館（Greek Ministry of Culture Byzantine Museum of Athens）。這個博物館是集藏、研究拜占庭藝術的重鎮，赫赫有名，我曾經在一九九六年到一九九九年之間造訪過多次，卻從來沒有見到這本書，原來我錯過的是一次極富盛名的大展，這個展覽在倫敦的皇家藝術學院舉行，展品來自雅典拜占庭博物館，展出時間是一九八七年三月二十七日到六月二十一日。
並非歐洲其他國家的學者為這些展品做出詮釋，為文學者清一色是希臘藝術史專家。手捧這樣一本書，愛琴海水平滑如鏡，映照出聖像畫的莊嚴也映照出埃爾．格雷考對希臘的深情。我明白，世上不會有任何其他出版品能夠取代這本書，告訴我四百年前踏海自西班牙返回希臘的藝術家靈魂深處的悸動......。
聽到思存工作人員的輕聲細語：「這是庫存最後一本，不會再有了，絕版已經三十年。」我抬頭望著年輕人，是一位熟人，我從他的手上買過不少書，便很誠懇地跟他說：「今天真是好日子，讓我如此幸運地遇到這本書......」
眼下，在無法到歐洲去的情形下，我向在倫敦大英博物館工作的老友請教，研究杜勒不可或缺的書都有哪一些？老友開來的書單不算短，我手邊的書也不差，缺少的三本書，老友指出其中一本無關宏旨，那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巨型版畫》Grand Scale Monumental Prints in the Age of Dürer and Titian，不可或缺的兩本書就是杜勒的木刻與蝕刻全集。老友在電郵中說，疫情嚴峻，許多工作人員居家作業，供應鏈斷裂，要我耐心等候。
思存告急，我便打電話過去，詢問上面提到的三本書，思存的年輕人跟我說，三本書都有，而且都是在美國出版的，不必等待英倫的供應鏈恢復。聽到這樣的回答，讓我鬆了一口氣。開出訂單之後，年輕人問我，是否平郵即可？我急道：「請用快遞。大選選票堆積如山，然後是節慶年卡禮物的遞送，郵局不堪負荷。我的書來之不易，絕對不能出任何差錯......」年輕人在電話線那一頭也笑了：「說的也是，這《巨型版畫》所記錄的展覽在衛斯理學院（Wellesley College）舉行，圖錄是耶魯大學（Yale University）做的，數量極小，寄給你的這一本是我們的最後一本，再也不會有了......」再也不會有了，重點在此。謝過年輕人，我稍稍放心，祈禱這些珍貴的書一路平安，順利抵達我的書房。
感謝昂貴的快遞服務，我很快收到來自思存的包裹。兩本平裝杜勒全集果真都是紐約的產品。精裝《巨型版畫》裝幀講究，用了布面書脊。打開內頁，展覽的時間是二〇〇八年的春季。圖錄的出版不但在耶魯大學所在地紐黑文（New Haven），也在倫敦。文章內容引經據典，不但談到文藝復興時期在義大利出現的巨型版畫，甚至有專文談及在紐倫堡（Nürnberg）出現的「壁紙大小的版畫在杜勒晚年已經蔚為風尚......」這一驚非同小可，於是寫信給倫敦老友，感謝他的提醒，報告了思存的絕佳協助，順便跟他說，「無關宏旨」的《巨型版畫》實在「不可或缺」。
老友機敏過人，回信說，他也送了長長的訂單給思存。因為思存的「絕無僅有」與「不可或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關上電腦，埋頭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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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存告急！」
二〇二〇年秋，寒風蕭瑟樹葉落盡。來自武漢的新冠疫情持續煎逼，曼哈頓市政府採取保守策略封城，當地居民因生計不得不遷往他地，外地居民來曼哈頓則必須隔離兩週，成千上萬的遊客不得不取消旅行計畫。曼哈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蕭條，受害的中小企業、商號無以計算。就在這樣嚴酷的時分，《紐約郵報》New York Post發出警訊：「思存告急！」
一日之間，思存書店（Strand Bookstore）收到了兩千五百份訂單。其中有我的一份訂單，所訂的三本書包括杜勒（Albrecht Dürer, 1471-1528）的木刻與蝕刻版畫全集，以及一本...

寫在前面

I. 紐倫堡
II. 壯遊
III. 威尼斯
IV. 摯友
V. 上帝的代言人
VI. 清明世界
VII. 天人合一
VIII. 「厄波利斯」
IX. 藝術家與上帝
X. 黑暗與光明
XI. 藝術家與皇帝
XII. 尼德蘭
XIII. 在病苦中持續前行

薄如蟬翼
杜勒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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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紐倫堡
II. 壯遊
III. 威尼斯
IV. 摯友
V. 上帝的代言人
VI. 清明世界
VII. 天人合一
VIII. 「厄波利斯」
IX. 藝術家與上帝
X. 黑暗與光明
XI. 藝術家與皇帝
XII. 尼德蘭
XIII. 在病苦中持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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