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作品精萃序
錢穆先生身處中國近代的動盪時局,於西風東漸之際,毅然承擔起宣揚中華文化的重任,冀望喚醒民族之靈魂。他以史為軸,廣涉群經子學,開闢以史入經的嶄新思路,其學術成就直接反映了中國近代學術史之變遷,展現出中華傳統文化的輝煌與不朽,並撐起了中華學術與思想文化的一方天地,成就斐然。
三民書局與先生以書結緣,不遺餘力地保存先生珍貴的學術思想,希冀能為傳揚先生著作,以及承續傳統文化略盡綿薄。
自一九六九年十一月迄於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多年間,三民書局總共出版了錢穆先生長達六十餘年(一九二三~一九八九)之經典著作—三十九種四十冊。茲序列書目及本局初版日期如下:
中國文化叢談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
中國史學名著 (一九七三年二月)
文化與教育 (一九七六年二月)
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一) (一九七六年六月)
國史新論 (一九七六年八月)
中國歷代政治得失 (一九七六年八月)
中國歷史精神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
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二) (一九七七年二月)
世界局勢與中國文化 (一九七七年五月)
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三) (一九七七年七月)
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四) (一九七八年一月)
黃帝 (一九七八年四月)
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 (一九七八年七月)
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五) (一九七八年七月)
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六)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
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七) (一九七九年七月)
歷史與文化論叢 (一九七九年八月)
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八) (一九八○年三月)
湖上閒思錄 (一九八○年九月)
人生十論 (一九八二年七月)
古史地理論叢 (一九八二年七月)
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 (一九八三年一月)
宋代理學三書隨劄 (一九八三年十月)
中國文學論叢 (一九八三年十月)
現代中國學術論衡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
秦漢史 (一九八五年一月)
中華文化十二講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
莊子纂箋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
朱子學提綱 (一九八六年一月)
先秦諸子繫年 (一九八六年二月)
孔子傳 (一九八七年七月)
晚學盲言(上)(下) (一九八七年八月)
中國歷史研究法 (一九八八年一月)
論語新解 (一九八八年四月)
中國史學發微 (一九八九年三月)
新亞遺鐸 (一九八九年九月)
民族與文化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中國思想通俗講話 (一九九○年一月)
莊老通辨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
二○二二年,三民書局以全新設計,將先生作品以高品質裝幀,隆重推出珍藏精裝版,沉穩厚實的木質色調書封,搭配燙金書名,彰顯國學大家的學術風範,並附贈精美藏書票,期能帶領讀者重回復古藏書年代,品味大師思想精髓。
謹以此篇略記出版錢穆先生作品緣由與梗概,是為序。
三民書局
謹識
東大圖書
自序
本書共收文四篇:
一、劉向歆父子年譜
二、兩漢博士家法考
三、孔子與春秋
四、周官著作時代考
此四文皆為兩漢經學之今、古文問題而發。其實此問題僅起於晚清道、咸以下,而百年來掩脅學術界,幾乎不主楊,則主墨,各持門戶,互爭是非,渺不得定論所在,而夷求之於兩漢經學之實況,則並無如此所云云也。
蓋清儒治學,始終未脫一門戶之見。其先則爭朱、王,其後則爭漢、宋。其於漢人,先則爭鄭玄、王肅,次復爭西漢、東漢,而今、古文之分疆,乃由此而起。其治今文經學者,其先則爭左氏與公羊,其次復爭三家與毛、鄭。其於推尋家法,紬繹墜緒,未為無功。而縋之愈幽,鑿之益深,流遁而忘反,遂謂前漢古文諸經,盡出劉歆偽造,此則斷斷必無之事也。本書第一篇劉向歆父子年譜,即對此而發。
清季今文學大師凡兩人,曰廖季平與康有為。康著新學偽經考,專主劉歆偽造古文經之說,而廖季平之今古學考,剔抉益細,謂前漢今文經學十四博士,家法相傳,道一風同,其與古文對立,則一一追溯之於戰國先秦,遂若漢代經學之今古文分野,已遠起於先秦戰國間,而夷考漢博士家法,事實後起,遲在宣帝之世。及其枝分脈散,漫失統紀,歧途亡羊,無所歸宿。不僅無當於先秦之家言,抑且復異於景、武之先師。兩漢書儒林傳,可資證明。本書第二篇兩漢博士家法考,則為此而作也。夫治經學者,則豈有不讀儒林傳,而終至於昧失本真而不知,此即是門戶之見之為害也。
然一時代之學術,則必其有一時代之共同潮流與其共同精神,此皆出於時代之需要,而莫能自外。逮於時代變,需要衰,乃有新學術繼之代興。若就此尋之,漢儒治經學,不僅今文諸師,同隨此潮流,同抱此精神,即古文諸師,亦莫不與此潮流精神相應相和,乃始共同形成其為一時代之學術焉。清儒晚出於兩千載之後,其所處時代,已與漢大異,清儒雖自號其學為漢學,此亦一門戶之號召而已,其於漢學精神,實少發見。本書第三篇孔子與春秋,特於古今經學流變之大體,以及經學與儒家言之離合異同,提挈綱領,窮竟源委,於學術與時代相配合相呼應之處,獨加注意,而漢儒與清學之辨,亦朗若列眉,更無遁形。讀者必於此有悟,乃可以見清學之所建立,乃所以獨自成其為清學,而未必即有當於漢儒之真相也。
清儒主張今文經學者,羣斥古文諸經為偽書,尤要者則為周官與左傳。左傳遠有淵源,其書大部分應屬春秋時代之真實史料,此無可疑者。惟周官之為晚出偽書,則遠自漢、宋,已多疑辨。然其書果起何代,果與所謂古文經學者具何關係,此終不可以不論。本書第四篇周官著作時代考,即為此而發。然貌若辨偽,而旨切存真,而於後代經師,考禮紛綸,種種誤失,其癥結所在,亦藉此可見。此如大禹治水,先疏源而後可以治委,而門戶之見之無當於治學,亦由此而益顯。蓋不僅於經學中有門戶,即經學本身,亦一門戶也。苟錮蔽於此門戶之內,則不僅將無由見此門戶之外,並亦將不知其門戶之所在,與夫其門戶之所由立矣。故知雖為徵實之學,仍貴乎學者之能脫樊籠而翔寥廓也。
晚清經師,有主今文者,亦有主古文者。主張今文經師之所說,既多不可信。而主張古文諸經師,其說亦同樣不可信,且更見其為疲軟而無力。此何故?蓋今文古今之分,本出晚清今文學者門戶之偏見,彼輩主張今文,遂為今文諸經建立門戶,而排斥古文諸經於此門戶之外。而主張古文諸經者,亦即以今文學家之門戶為門戶,而不過入主出奴之意見之相異而已。此如盜憎主人,入室操戈,又如隨樂起舞,俯仰由人,則宜乎其所主張之終無以大勝乎今文諸師矣。
本書宗旨,則端在撤藩籬而破壁壘,凡諸門戶,通為一家。經學上之問題,同時即為史學上之問題,自春秋以下,歷戰國,經秦迄漢,全據歷史記載,就於史學立場,而為經學顯真是。遂若有以超出於從來經學專家藩籬壁壘之外,而另闢途徑,別開戶牖,此則本書之所由異夫前人也。
夫治經終不能不通史,即清儒主張今文經學,龔定菴、魏默深為先起大師,此兩人亦既就史以論經矣。而康長素、廖季平,其所持論,益侵入歷史範圍。故旁通於史以治經,篳路藍縷啟山林者,其功績正當歸之晚清今文諸師。惟其先以經學上門戶之見自蔽,遂使流弊所及,甚至於顛倒史實而不顧。凡所不合於其所欲建立之門戶者,則胥以偽書偽說斥之。於是不僅羣經有偽,而諸史亦有偽。輓近世疑古辨偽之風,則胥自此啟之。夫史書亦何嘗無偽?然苟非通識達見,先有以廣其心、沉其智,而又能以持平求是為志,而輕追時尚,肆於疑古辨偽,專以蹈隙發覆、標新立異為自表襮之資,而又雜以門戶意氣之私,則又烏往而能定古書真偽之真乎?
本書之所用心,則不在乎排擊清儒說經之非,而重在乎發見古人學術之真相。亦惟真相顯,而後偽說可以息,浮辨可以止。誠使此書能於學術界有貢獻,則實不盡於為經學上之今古文問題持平論、作調人。而更要在其於古人之學術思想有其探原抉微、鈎沉闡晦之一得。讀吾書者,亦必先自破棄學術上一切門戶之成見,乃始有以體會於本書之所欲闡述也。
本書第一篇曾刊載於燕京學報及古史辨,又曾由中國文化服務社單獨印行;第二篇曾刊載於中央大學出版之文史哲季刊;第三篇曾刊載於香港大學東方文化研究院之東方學報;第四篇曾刊載於燕京學報。此次彙刊,各篇文字,均續有修訂,并此附識。
中華民國四十七年八月二十日 錢穆識於九龍鑽石山寓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