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念林富士老師 代序
最不想知道的消息,終於來臨!2021年6月22日深夜,心神有些震亂......我本來沒有每天檢閱「臉書」的習慣,當時卻突然想上網翻看朋友的近況,誰料竟看到富士老師的臉書發下消息:老師「已乘願而去」。那一夜,輾轉反側,悲傷難眠。我與「文明叢書」結緣,始於向林富士老師問學。2004年我在香港大學取得博士學位,論文題目為〈在國家與社會之間——宋代巫覡信仰研究〉。在大師兄何冠環教授的鼓勵下,遂籌備將拙稿出版。不過,我一向接受的都是正統史學訓練,論文中卻大量運用自學的人類學、宗教學、社會學、民俗學等理論,心裡總是有點擔憂,怕自己閉門造車,研究成果或許經不起考驗。因此,我想請一個前輩專家斧正,給我「不留情」的批評。
香港並沒有研究巫術歷史和巫覡信仰的學者,而我在進行研究時,林富士教授的巫史巨著一直是我的重要明燈,於是我在2004年2月的一個晚上,寫了一封電子郵件給林富士教授,冒昧地請他審閱我這篇長長的論文。結果,很快我就收到老師的回信,他很謙虛地說自己對宋代巫史並無認識,加上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行政工作很忙碌,只能匆匆將我的論文翻看一下,認為史料堅實,理論沒有問題,鼓勵我無須猶豫,應該立即出版。
想不到,富士教授後來又傳來多封熱情的電子郵件。他一方面以副所長的身分邀請我到史語所的禮俗宗教研究室作學術報告,同時又以「文明叢書」執行編委的名義,建議我將博士論文另外改寫成通俗著作,由他安排在臺灣三民書局出版。於是,我就趁暑假之便,專程從香港飛到臺北,在2005年7月28日以「淫祠與邪神——宋朝政府對巫覡信仰的重塑」為題,在史語所作了一個報告。會議結果很成功,叫我感動的是,恩師陶晉生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雖然當天身體有點不適,也特地到南港來支持我;而富士教授的夫人,畫家倪曉容女士也聽畢全講,對我鼓勵有加。
我到史語所作報告前一天,先拜見林富士教授,問學談道。他當時工作很忙碌,在史語所大樓「東奔西跑」,魄力驚人。我住在中研院的學術活動中心,晚上富士教授偕同夫人到來,請我到餐廳吃飯。雖然是首次見面,曉容女士卻很關心我,言談間知道我沒有在香港的大學裡教書和作研究,覺得很是可惜,竟然當面向富士教授說,史語所應該羅致我這個「人才」。這突如其來的建議,叫我震動......我徐徐向他們解釋,我在香港的工作雖然辛苦,但薪酬很可觀,加上家庭原故,婉拒了夫人的好意。不過,那一刻我心裡十分感激,初次體會到夫人的溫婉善良。從此,「林富士教授」就變成「林富士老師」,「曉容夫人」也成為「曉容師母」,雖然分隔臺港兩地,但十六年來這段師生情分卻是細水長流。
2005年,我的博士論文在香港出版,而通俗版則以《文明世界的魔法師——宋代的巫覡與巫術》為題,有幸列入三民書局的「文明叢書」系列之 12,2006年在臺灣出版。想不到,這本小書很受臺灣讀者歡迎,曾經位列暢銷書榜,看來三民書局的金字招牌最是重要;而我在宋代巫史研究能夠奠下地位,全因富士老師的鼓勵與支持。
2018年,曉容師母不幸因病辭世,富士老師傷痛欲絕。8月6日,我到臺北探望老師,卻不知如何安慰他......認識老師的人都知道,他們夫妻鶼鰈情深,結果老師也鬱出病來,可是他卻沒有告訴我。2019年8月暑假,我知道富士老師手術後已搬到中研院的學人宿舍,於是在8月13日到南港去探望他,看見老師消瘦了不少,吃午飯時要自行打針,我心裡難過不已。富士老師跟我談到,未來還要完成關於「檳榔」和「祝由科」的兩個研究計畫,希望可以盡快成書出版,了卻亡妻的期盼心願。我知道,富士老師對師母的思念,是時間不能抹走的。
富士老師知道我在工餘時仍持續進行研究和筆耕,很是高興。他認為我除了發表學院式的專精論文之外,也可多寫一些普及性的著作,為一般讀者做點貢獻。最後,富士老師邀請我再次為「文明叢書」寫一部小書。我深受老師感動,毅然答應下來,準備以年幼時的偶像「呂蒙正」為本,析論科舉與中國社會結構變化的關係。不過,回港以後,因為謀生事繁,加以香港社會日趨動盪,我的心情很差,除了翻看一些相關書籍外,遲遲未肯動筆。可是,我萬萬想不到,那年暑假跟富士老師一別,從此卻無法再見...... 因為新冠肺炎肆虐,臺港交通受阻,2020年的暑假我無法到臺北探望富士老師,只靠電子郵件及「臉書」互通消息。我一直很擔心富士老師的病情,可是老師卻回覆說問題不大,後來在「臉書」上才提及他到臺大醫院複診的情況,我開始感到不安。11 月 2 日好友范家偉教授來電,告知富士老師的情況似乎不太樂觀......於是,接下來的大半年,我一面與富士老師互通消息,另一面無論工作如何忙碌,下班後也斷斷續續開始寫《風雪破窯──呂蒙正與宋代「新門閥」》,我心裡隱約知道:時間不多了。
2021年4月21日,《風雪破窯──呂蒙正與宋代「新門閥」》初稿終於完成,我立即用電子郵件傳送給富士老師;5月29日,我們在「臉書」的 Messenger上通訊,富士老師傳來了一幅藍天紅花的照片,這是我們最後的對話:
我:「天朗氣清,花兒很美,是好兆頭呢!」
富士老師:「夏天了,祝你精神和日子都過得火紅。」
我:「老師也一樣,身體健康,龍精虎猛。」
接下來的一個月,老師就再沒給我回覆訊息了......
富士老師的離去,我既心痛又不捨。其實,富士老師比我只年長五歲,但無論是學養和品德,他一直都是我的學習模楷;他們夫妻待我恩重如山,卻想不到這麼早就離我而去。不過,我知道,老師終能跟師母在天上相聚,再續恩愛前緣,那是他渴望的心願和歸宿,我為他倆祝禱。
據本書編輯告知:「林富士老師在過世前仍掛心本書的出版,並推薦中研院史語所的專家教授審閱。」相信讀者會明白我心裡感激之情。我與「文明叢書」二度結緣,全是富士老師之力。此外,兩位匿名評審人指正了本書中的缺失並提供詳細有用的參考資料,筆者深領;大師兄何冠環教授及摯友范芷欣小姐細讀了全書,給予不少修正的建議,提高了內容和文字的趣味與可讀性,是最有力的支援。
富士老師曾跟我說:「能從容離世就很幸福了,都是天命,無喜亦無懼!」我沒有老師的悟性,但知道他的確如此。
王章偉
2022年4月5日清明節
香港屯門「珊蠻書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