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張國風
《平山冷燕》,一名《四才子書》,二十回,敘平如衡、山黛、冷絳雪、燕白頷四位青年男女,以才俊貌美而互相吸引、彼此愛慕,歷經曲折,終於結成良緣的故事。
現代的小說研究者對於此類才子佳人小說,一向評介不高。因為研究者的胸中已經有了《紅樓夢》這樣的傑作偉構。相形之下,對於《平山冷燕》這樣的才子佳人小說,自然是不屑一顧了。人們責備才子佳人小說「千人一面,千人一腔」,陳陳相因,了無新意,無非是「私訂終身後花園,多情公子中狀元,奉旨完婚大團圓」。這一模式因為戲曲的大量移植得到進一步的加強,從而顯得更加突出。儘管如此,我們仍然不能將才子佳人小說一筆抹煞。首先,讓我們看一下才子佳人小說當年盛行的事實。
《平山冷燕》、《玉嬌梨》和《好逑傳》作為清初才子佳人小說的代表作,在當時頗受歡迎。只要看看三書的版本之多,便可以明白那種情形。康熙五十一年(一七一二年),劉廷璣《在園雜志》卷二提到「近日之小說」,舉例五種,其中便有《平山冷燕》、《玉嬌梨》。乾隆間吳航野客編次的《駐春園小史‧開宗明義》說:「歷覽諸種傳奇,除《醒世》、《覺世》,總不外才子佳人。獨讓《平山冷燕》、《玉嬌梨》出一頭地,由其用筆不俗,尚見大雅典型。《好逑傳》別具機杼,擺脫俗韻,如秦系偏師,亦能自樹赤幟。其餘則皆平平無奇,徒災梨棗。」同是乾隆年間的才子佳人小說《金石緣》,有靜恬主人的一篇序,貶抑《平山冷燕》、《玉嬌梨》諸小說「其中破綻甚多,難以枚舉」,但同時也承認其「膾炙人口,由來已久」。《平山冷燕》、《玉嬌梨》既已喧騰人口,戲曲家便取為素材,移植梨園。乾隆時朱(荑稗老農)以《平山冷燕》為本,編成《玉尺樓》傳奇。《玉嬌梨》則被編成傳奇《珊瑚鞭》。《平山冷燕》尚有彈詞的《玉尺樓》在社會上流傳。由此可見,《平山冷燕》、《玉嬌梨》等才子佳人小說在當時很受一般人的歡迎。不但如此,《平山冷燕》、《玉嬌梨》和《好逑傳》在十八、十九世紀還被翻譯成法文、英文,成為繼《今古奇觀》中部分短篇之後較早引起西方注目的中國小說。
從今人的目光去衡量《平山冷燕》,雖然可以挑出種種的不足,但是,困難不在於看到它的不足,困難在於回答這樣一個問題:在清代的小說史上,《平山冷燕》應該占有一個什麼樣的位置?在回答這一問題以前,我們有必要對《平山冷燕》思想藝術的各個方面作出大致的分析。《平山冷燕》寫的是才子佳人,其中的佳人也都是才女,所以這本書又叫《四才子書》。兩位才子並非窮秀才,也不是落魄公子。平如衡自幼父母雙亡,有叔為松江教官。燕白頷「父親曾做過掌堂都御史」,「家中極其大富」。山黛是宰相的女兒。冷絳雪是大戶的女兒。雖然四人的社會地位高低不同,但都是衣食不愁,這就沖淡了婚姻中財產的因素。按作者的安排,山黛嫁燕白頷而冷絳雪配平如衡,看來還是包含了門當戶對的意思。但作者處處強調四人的才氣,有意淡化了他(她)們之間門第的差別。淡化門第財產的背景,顯然是為了突出才和貌這兩個因素。況且四人都有才,而山黛之才渲染得更為突出,這就使才的因素提到了第一位。這種描寫自然與傳統的觀念不太一致。雖然這種戀愛的方式在現實中很少有可能,但它至少體現了一種觀念,即嚮往一種情投意合、自己選擇的婚姻。為了減少禮教的阻力,作者設計的兩位男主角都是沒有父母的,而山、冷二位的父親也都十分尊重女兒的選擇。於是,這種自主婚姻的阻力便可以單純地歸結為小人的撥亂,書中的張寅、宋信便是小人的代表。這種對生活的簡化,大大沖淡、損害了作品的思想藝術魅力,暴露了作者思想的膚淺和庸俗。但是,與此同時,我們也要看到,以《平山冷燕》、《好逑傳》等才子佳人小說對愛情雙方、尤其是女方才華的大力渲染,標誌著愛情題材的一個新的動向。這一新的動向是在清初嚴酷的文化專制之下的產物。這類作品既無民族意識的流露,又不反對禮教,既有離奇曲折的情節,又有大團圓的結局,所以它們既不會招來統治者的禁毀,又能滿足一般民眾消遣的需要。
從小說史的角度來看,在愛情題材中注入更多才的因素,對後來的小說不能說沒有影響。一大批才子佳人小說的大寫才情,乃至《紅樓夢》大觀園中一次又一次的詩社、《鏡花緣》中的一百才女,都不能不說受到了《平山冷燕》等才子佳人小說的影響。至於戲劇所受到的啟迪和影響,那更是人所共知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