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十多年前,臺灣三民書局的張加旺先生來上海為「古籍今注新譯叢書」組稿,請業師王水照教授主持部分宋代文學典籍的注譯工作,我有幸承擔《新譯辛棄疾詞選》和《新譯絕妙好詞》兩部書稿的編著。前者於二〇一五年出版,後者近日才看完清樣,算來歷時實在太久。這一方面是因為教學等事務繁多;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古典詩詞作品的注譯研析,實屬不易,這也是我想要在此談的一點體會。
兩部書稿均屬普及讀物。注釋、語譯、研析是普及古代文學經典的基本手段,三者形成解讀作品的遞進三層次。先說注釋,此為語譯、研析之基礎,借助工具書以及相關箋注本,難度不大,但也偶有釋義難定者,如本書卷五所錄莫崙〈生查子〉:「三兩信涼風,七八分圓月。」據對仗句式揣度,「三兩信」疑指三兩陣,「信」作「陣」解,或從「伸展」一義引申而來,但此解既無字書辭典依據,也無其他用例佐證,實則只能存疑。
說及字詞釋義之用例,這是我頗為看重的。兩部書稿中的注釋部分都有所體現,往往一項釋義選取多個用例,大都為前人或時人用例,間有後人用例。這大多並非揭示語典,而是佐證所釋義項,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呈現宋人詞作之用語源泉和背景,見出宋代文人重視多讀書之風尚。黃庭堅推崇「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謂「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勉勵其外甥洪芻「少加意讀書,古人不難到也」(〈答洪駒父書〉),湯衡稱張孝祥詞作「未有一字無來處」(〈張紫薇雅詞序〉)。所謂「無一字無來處」,其含義恐怕不僅是語典上的承襲,更主要的是指多讀書且能浸潤融化,創作用語妥貼雅致,有來處而無明確襲用跡象,體現出的是多讀書孕育的創作素養。
詞作用語有明確襲用或化用跡象則屬語典,如杜牧〈歎花〉詩句「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即屢被宋代詞人襲用,本書所錄詞作就有多處,注釋中均已揭示。這裏想要附帶說明的是杜牧此詩的標題和異文問題。此詩本無題,晚唐于鄴《揚州夢記》、高彥休《唐闕史》卷上所錄均為:「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宋以後出現異文,《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十五錄《麗情集》作:「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兩種文本,後世均有承襲,大略宋人多承前者,明人多承後者。詩題蓋始於洪邁《萬首唐人絕句詩》、劉克莊《千家詩選》,二書載錄文本各異,皆題作〈歎花〉。明人選錄此詩亦題作〈歎花〉。《全唐詩》則錄作二詩二題:一題〈歎花〉,文本同《麗情集》;一題〈悵詩〉,文本同《唐闕史》。一詩因異文而分作二詩二題,欠妥。又,〈悵詩〉一題乃據宋人筆記中「為悵別詩」、「悵而為詩」語擬定,太寬泛。考校現存相關文獻資料,此詩題作〈歎花〉較〈悵詩〉為佳,文本異文可兩存,以唐人所錄為勝,故本書引錄此詩題作〈歎花〉,文本從《唐闕史》。
再說語譯和研析,較比中國古代文、賦以及文言小說,古典詩詞的語譯或更具難度,因其獨有的句式音律之美、情韻意境之美,很難完美轉譯,故而有觀點認為古典詩詞無法語譯。其實不可一概而論,當分別言之。首先應該區分出的是古典詩詞中不必語譯者,如不少用語淺易的樂府詩及詞、曲等。其次是不同題材內容和表現手法的作品,語譯難度有別。敘事記遊、議論說理類作品,脈絡清晰,意趣鮮明,語譯不難;寫景言情、比興寄託類作品,情景交融、意境幽隱,語譯難度較大。詞作多屬後者,尤其是南宋雅詞,《絕妙好詞》堪稱典範選本。其作品之語譯,須兼顧音律和意境,多有頗費斟酌之處。略舉一例,如吳文英〈青玉案〉「短亭芳草長亭柳。記桃葉、煙江口」二句,追憶與佳人分別情境,用語並不晦澀,然語譯時力求傳達其韻味情境,仍數易其稿,初譯作:「短亭邊,萋萋芳草;長亭旁,依依楊柳。常記得,佳人相別於煙江渡口。」後改為:「長亭短亭,萋萋芳草,依依垂柳。難忘佳人相別於煙江渡口。」最後定稿作:「長亭短亭,芳草萋萋,垂柳依依。難忘懷,佳人相別,煙迷江口。」詞中「短亭」、「長亭」為互文,故併置一處;「垂柳」較「楊柳」更能烘托愁別場景;「芳草萋萋,垂柳依依」為主謂結構,更能展現芳草、垂柳之情狀,映襯依依惜別深情;「佳人相別於煙江渡口」為敘述筆調,「佳人相別,煙迷江口」為描述筆調,更能呈現別離意境。用韻上,原詞不換韻,語譯換韻,但首二韻「萋」、「依」與末尾「歸」、「悴」二韻,同部呼應,亦不失其韻律之美。吳文英此詞並非興寄幽隱之作,但要譯出其情韻意境亦屬不易。此例也見出古典詩詞語譯實無止境,難臻完美。
語譯立足於字詞句之釋義,也關涉對作品情事意境的解讀,即與作品研析相輔相成。較比注釋和語譯,研析具有較多主觀色彩,同一作品,不同讀者會有不盡相同乃至截然不同的解讀。書中「研析」部分只供讀者參考。細讀詞作,解析詞法,揭示詞情,不作過度解讀,是我研析詞作自定的基本規則。此外如創作背景緣由及繫年等,詞作大多難以考定,不作揣度;少數有據可依者,如張孝祥〈念奴嬌〉(洞庭青草)、辛棄疾〈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等,則略作說明。
以上是我在書稿付印之前想要補充的幾點。最後我要感謝編輯部諸君的細心校稿,不少訛誤疏漏得以糾正彌補。
二〇二三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