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純真年代——代序
初中起,就常讀《拾穗》,因為有位同班同學的父親常投稿,到他家裡就能讀到這本月刊。同學的父親是外交官,駐節過美國。同學似乎在美國讀過幼稚園或小學,英文很好,尤其是發音,比起來我總顯得怪腔怪調的。
當時同學的父親在坐牢,據說是政治犯,我們搞不清楚什麼叫政治犯,連問問題都不會,因此從來不明白他父親出了什麼紕漏。我們只知道他英文不錯,在牢裡翻譯文章,登在《拾穗》上,可以賺些稿費。
我愛讀《拾穗》,主要是它內容駁雜,尤其是科學報導。當然,大多是翻譯的。那時國內可以隨意翻譯美國的書報雜誌,根本沒有所謂智財權的問題。記得有一次讀到同學父親譯的〈秋天樹葉為何飄零〉,似乎是從Scientific American之類的刊物譯出來的,程度不淺,但是我讀得懂的部分,教我大開眼界,印象深刻。
那是在初一下學期吧,瓊瑤在《皇冠》連載《寒煙翠》(民國55年5月至10月),從此「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老在我心裡縈繞,雖然沒看過那種景象,念念也覺得有那麼回事。詩詞在不成熟的腦子裡激起的波瀾,既純又蠢蠢的,現在回想,仍莫名其妙。
但是那篇談樹葉飄零的科學文章,在這種強說愁的思緒中,注入了「理性」。原來樹木在秋天脫卸樹葉,既符合秋收冬藏之旨,也有退藏以避鋒銳之意。樹葉先枯黃才脫落,那是因為其中的有用物質早已經樹枝、樹幹輸送根部儲存,待來春再輸回樹梢,供應新芽,以迎東風。秋風冽冽,北風凜凜,大地龍藏,休養生息是藏器於身的進取之道呢。王陽明(1472~1528)要是懂得這個道理,也不會格竹子格不出個名堂來了。
《拾穗》會連載翻譯小說,但是我沒耐心,只願意讀事後出版的單行本。拾穗月刊社也出版翻譯書,有些書書名就很精彩,例如《國際冷戰用間錄》。記得最喜歡的是李昂.尤瑞斯(Leon Uris, 1924~2003)的作品,如講以色列建國故事的《出埃及記》(Exodus, 1958),當年是美國自《飄》以來最暢銷的書,據說有五十種文字譯本;講柏林危機的《柏林孤城錄》(Armageddon: A Novel of Berlin, 1963);還有間諜小說《黃寶石》(Topaz, 1967),以及講二次世界大戰猶太人浩劫的《女王七號法庭》(Q.B. VII, 1970),靈感來自他身為被告的毀謗官司。這本書彭歌(1926~ )也譯了,由純文學出版社出版,書名改為《浩劫後》(民國61年4月初版,筆者當時高三)。
當年國內出版翻譯書,根本不受智財權束縛,因而產生過良性競爭——同一本書由不同出版社請不同譯者翻譯。《浩劫後》就是個例子,彭歌的譯本拾穗譯本沒得比。
另一本令我印象深刻的書,拾穗月刊社與純文學出版社也打起對臺,就是英國動物行為學家莫里斯(Desmond Morris, 1928~) 的The Naked Ape(1967)。這是一本以演化生物學觀點討論「人之所以異於禽獸」的書,很快就成為國際暢銷書。從書名就可以看出,作者對我們人類的生物特徵,有極為精確的把握:拾穗譯本譯成《無毛猿》,純文學譯本則直譯《裸猿》(民國60年2月出版,筆者高二)。
一點不錯,人與其他動物比較起來,最大的特徵不是超級大腦,而是光滑的皮膚。人類屬於哺乳綱靈長目,而哺乳動物的特徵是:溫血、哺乳、被毛(以禦寒)。有些哺乳類體表沒有毛髮,那是例外,各有適應的道理,例如鯨豚,是為了方便過水中生活。人類體表的毛髮分佈,僅限於頭、腋下與陰部,而且男女的體毛分佈模式也不一樣,為什麼?
莫里斯討論了好幾個理論,但是他的結論是:人類祖先以打獵維生,為了追逐獵物,非得使身體容易散熱不可,於是脫去濃毛,皮膚的汗腺也增加了。
可惜莫里斯在寫作這本書的時候,考古學家在非洲蒐集到的證據已經顯示:兩百多萬年前的人類祖先,可能不靠打獵維生;他們攝取的動物性蛋白質,可能主要來自腐肉──其他肉食動物的殘羹冷炙。這是後話,暫且不表。拾穗月刊社與純文學出版社還有一個差異:《浩劫後》與《裸猿》都不是「全譯本」。彭歌對原書「稍加節譯」,是為了「適合我們的閱讀習慣」。由於彭歌也寫小說,他操起刀來,倒也輕重得宜。《裸猿》的譯者李廉鳳就外行了,沒受過生物學與動物行為學訓練,真難為她。她刪節的是第二章〈裸猿的性行為〉中「不嫌其煩的描述性交與性器官的文字」,理由是「譯者不慣於寫這一類的字眼」。
那個年代已經消逝了。
王道還
2003.11.19
誌謝
本書各篇,除另外注明者,原先均刊載於《中央副刊》書海六品專欄,謝謝所有編輯的辛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