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這是有相當共識的說法:歐洲文化源自希臘,希臘歷史源自荷馬史詩。荷馬史詩是歐洲文化的紀念碑,紀念愛琴海青銅文明輝煌盛世的結束,揭開歐洲歷史的新紀元。荷馬史詩也是希臘口傳詩歌的墓誌銘,記載印歐人殖民最南端的希臘語族群口語創作英雄詩歌傳統的結束,孕育萬紫千紅的歐洲文學史。歸在荷馬名下的兩部史詩《伊里亞德》和《奧德賽》取材於亞洲城市特洛伊的滅亡。因此,閱讀荷馬無異於喚醒一段遺忘的歷史,也是體驗一場記憶的重生。
要了解「紀念碑」緬懷的對象,有必要了解特定的歷史背景,所以本書從印歐語族群的擴張運動切入。要了解「墓誌銘」記載的功德,有必要闡明功德的餘蔭,所以本書以基督教史詩收尾。要想透過荷馬史詩體驗記憶的重生,有兩個管道。一個是從荷馬史詩蔚然成學的縱切面著手,另一個是從《伊里亞德》和《奧德賽》這兩部史詩的橫剖面著手。使用隱喻措詞,荷馬史詩在公元前約800 年發芽,經歷一千三百年茁長成神木。本書雙管齊下,先順著這棵枝繁葉茂的知識樹的樹幹軸心切開,呈現荷馬學的緣起、流變與趨勢。在另一方面,本書截斷樹幹,分析史詩文本質地,觀察在特定的時空採取特定的觀點所見到的景象。特定的時空是此時此地的臺灣,特定的觀點是我個人的文學見地。見地由史觀和史識交織而成,兼顧史觀和史識的見地必然使人大開眼界,我希望本書有示例舉隅之效。
特洛伊戰爭標記愛琴海青銅文明的結束。《伊里亞德》回顧希臘人對於那一場戰爭的集體記憶,透過記憶中理想的圖像呈現戰爭對人性的考驗。《奧德賽》轉而追尋因戰爭而失落的記憶,透過追尋的過程呈現記憶對人的意義。兩部荷馬史詩是歐洲文學的源頭,分別承載族群記憶和個體記憶重生的結果。
一如歷史有族群與個人之分,記憶有集體與個體之分。《伊里亞德》以批判的眼光回顧族群的記憶,從中透露喚醒記憶有重生之德。《奧德賽》以積極的態度面對個體的記憶,彰顯有涯之生追憶前塵的重生經歷。記憶在時光陰影中顯像,由於記憶的深度而立體成形,而引人回味。可資回味的記憶必定有故事的材料。可是,荷馬不甘於只講故事,也不甘於一味強調意義所在。這兩個不甘使得《伊里亞德》和《奧德賽》在神木如林的文學世界挺拔參天一枝獨秀。本書無非是要說明挺拔與獨秀之所在,邀請讀者共同欣賞神木林區最偏僻卻也最醒目的一座大觀園。配得上「大觀園」這個隱喻的文學作品必定是形式與意義互相輝映,也必定有助於培養讀者的史觀與史識。此所以第二和第三這兩章的介紹有其必要。
《伊里亞德》和《奧德賽》的旨趣可以從本書分析的主題看出。《伊里亞德》的主題是「儀軌有道」,《奧德賽》的主題是「歌路有節」。「儀軌」和「歌路」分別是這兩部史詩聚焦最清晰的隱喻。《伊里亞德》描寫英雄的世界依照眾所公認而心照不宣的一套民俗禮法在運作,即使戰火方酣也可以有戰爭之道。儀式是民俗禮法的體現,儀式通行意味著有常軌可以行大道。《奧德賽》以英雄世代襯托戰後歌舞昇平的世界,詩歌演唱的內容足以透過記憶的承傳形成歷史的長河。以長河隱喻歷史意味著「有規律可循的流動」,正是希臘文「節奏」的本意。歌唱有如槳帆船運載記憶穩穩航向未來, 槳葉拍打水路必有「節奏」。我希望能夠在書中辯明,荷馬史詩一如神話,不是只有故事,而是深入故事別有洞天。
關於荷馬史詩,以訛傳訛的繆見罄竹難書。信手舉最常見的三個訛傳。把《伊里亞德》詩中阿基里斯和帕楚克洛斯的關係說成同性戀,誤以為親密的戰友同志就是同性戀。把《奧德賽》的標題和詩中主角奧德修斯混為一談,誤以為「奧德賽」是人名。把神話故事和神話原典混為一談,誤以為荷馬史詩只是述說神話故事。錯,錯,錯,速食文化不求甚解連三錯!如果不知道為什麼錯誤,那麼本書值得推薦;如果想知道正確的答案,那麼這本書值得一讀。
寫出如前文摘要介紹的一本書,既已畫龍,理當點睛。藉這個機會把這整本書的「見地」小結如下。
由於荷馬無與倫比的詩歌造詣,承載集體記憶的口傳史詩成為絕響。因個人意識勃興而產生的文人史詩在人生觀與時間觀出現新的意趣。反映在史詩創作的敘事模式,朝特定目標前進的線性敘述取代永恆回歸的環狀結構。在兩性關係則是性別糾葛取代同性情誼。經歷中古時代宗教信仰大一統的局面,但丁和米爾頓承襲史詩的傳統,卻高舉基督教的大纛,但旨趣大相逕庭。但丁獨尊基督教觀點,寫出一部宇宙書,米爾頓採取宗教改革的觀點,描繪一座基督城。信徒愛上帝的信念讓位給上帝愛人類,上帝則從人生經驗的終極仲裁一變而為寬容與悲憫的道德典範。
前述史詩的走向反映歐洲的文化史進程。英雄的偉業根基因史詩的演變而改變。口傳史詩以實體城牆界定土地的認同,文人史詩以文化城牆界定族群的認同,基督教史詩以信仰城牆界定宗教的認同。隨認同本質的改變,地理空間不斷廣化。口傳史詩強調體驗,是具體的身體經驗;文人史詩強調閱歷,是眼界展現的歷史敘述;基督教史詩強調自傳色彩,是個體的想像經驗。和地理空間的廣化同步發展的是心靈空間的深化,其主旋律為生死的辯證:口傳史詩直面死亡的必然,文人史詩探索不朽的可能,基督教史詩追尋永生的意義。這一場生死的辯證兼具心理與情感雙重意義。就心理意義而言,史詩始於面對死亡,經由認識死亡,最後超越死亡。就情感意義而言,口傳史詩寄意「友愛」(philos = friendly, loving),文人史詩寄意「虔誠」(pietas = piety) , 基督教史詩寄意「熾情」(passio =passion)。
就這樣,本書透過史詩的流變,管窺歐洲文化景觀的嬗遞。主題景點當然是獨占四章的荷馬史詩。行文當中以括號附加專有名詞和關鍵詞的原文。專有名詞和關鍵詞以一般讀者熟悉的英文拼法為主,只有極少數情非得已的情況附希臘文。以羅馬字母拼寫希臘文有不同的書寫習慣,下列對照表標示兩種通用的拼寫方式:
ai = ae
-e = -a
-ei = -i
k = c
oi = oe
-os = -us
-u- -y-
拉丁文和羅馬化的希臘文之後的數學等號(=) 附記英文的同義詞。括號也用於標示引用史詩原文的行碼:阿拉伯數字以整數代表卷碼,小數點之後是行碼。引用史詩原文都是我自己的中譯。其中荷馬的兩部史詩《伊里亞德》和《奧德賽》,由書林出版社分別於2018 和2021 年出版譯注本。此外,書中數度提及歷史之初的一場大變革,父神崇拜取代母神信仰所反映社會制度與兩性關係的改變,其神話表述名為「男權大革命」,是依據我在《陰性追尋:西洋古典神話專題之一》書中所論,該書由暖暖書屋在2013 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