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訂三版序《新譯陶淵明集》二○○二年七月初版以來,承蒙讀者厚愛,二○○八年八月再版,現在又將出第三版。古籍今注新譯叢書主編先生約我為修訂本作序,談談該書寫作、修訂的經過或心得,以及多年來與書局交流合作的感想等,我愉快地接受了這一盛情的邀約。當初簽下撰寫這本書的合同,我首先想到的是如何給這本書定位的問題。我想古籍之所以要注釋、翻譯並且加賞析文字,是因為它不易讀懂,我所做的一切工作,理所當然就是為幫助讀者讀懂《陶淵明集》盡綿薄之力。於是我依照叢書體例的要求,為全書撰寫了導讀,給篇名寫了題解,給原文加了標點,為需要加注的字、詞、句作了注釋,逐句進行了語譯,還為每篇作品寫了賞析。這看似容易,其實做起來卻難。題解不止是在字面上給篇名作解釋,更重要的是要對全篇的內容作出概括性的提示,如〈形影神〉的題解,不能只是解釋形、影、神三個字,而要指出作者在這組詩中假託「形」「影」「神」對「惜生」問題提出了三種不同看法,即人生在世有三種不同的活法。這樣,對讀者閱讀這組詩方能有所幫助。標點,有時也頗費心力,並非是懂得標點符號用法就能標點古籍,如〈贈長沙公‧序〉「余於長沙公為族祖同出大司馬」二句,有在「族」字後點斷和在「祖」字後點斷兩種不同標法,究竟哪種正確,不能隨便確定。經查考,淵明和長沙公(陶延壽之子)同是晉大司馬陶侃的後裔,淵明是陶侃的四世孫、長沙公是陶侃的六世孫,他們在族內的世系正是祖孫輩;同時我又從《顏氏家訓‧風操》中取得「凡宗親世數,有從父,有從祖,有族祖」等語的旁證,從而確認「族祖」二字是一個不能分開的詞以後,才斷定應在「祖」字後斷句。注釋更非易事。《陶淵明集》已有多種注本,有前賢時彥的研究成果可供借鑒。但是內行人都知道:注釋古籍,前人沒有注過的有開荒之艱,注過的有深入之難,各家分歧的意見你必須作出選擇或提出看法,眾人忽略的問題需要你去發現,大家回避的難題你應盡可能去解決,同時必須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不能信口開河,言而無徵。其中艱苦,非身歷其事是很難體會到的。光是字、詞、句的解釋,不是會查字典、詞典就行,真正難解釋的字、詞、典故,字典、詞典裡往往難以查到;即使查到了,由於一字一詞多義,再加上同一典故不同的用典人又有不同的理解,還得根據具體語境去選擇。另外對字與詞的解釋還必須顧及全句、全篇甚至作者全人,弄清作者謀篇佈局的思路,以及上下文起承轉合的關係,方能融會貫通,作出正確的注釋。魯迅先生說:「我總以為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並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這才較為確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說夢的。」注釋古籍也是如此。語譯之難,難在要做到信、達、雅,要儘量保持原作的韻味。翻譯時為了找到一個恰當的詞,苦思冥想,常有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之感。同時翻譯和寫文章不同,必須逐字逐句翻譯,一句都不能漏掉,難懂的也無法回避,總不能弄不明白的就不翻譯。賞析雖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也不能離開原文隨意發揮,或者望文生義,郢書燕說,這都無助於讀者讀懂原文。劉勰說:「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世遠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劉勰《文心雕龍‧知音》)作文者由於情動才發為文辭,觀文者透過閱讀文辭去瞭解作文者的情思,就像沿著水波去尋找水的源頭,雖然幽深必能顯露。由於世代相隔遙遠,觀文者不可能同作者見面,可是閱讀他的文章可以見到他的心思。既然如此,那麼賞析就必須依據原文去體會作文者為文之用心,找出每篇詩文真正的寫作特點,不能用那些諸如語言形象、結構嚴謹、情景交融、言簡意賅等套話去忽悠讀者,這才對讀者有所裨益。而要做到這點,也只有在透過注釋、深刻理解原文的基礎上方能切中肯綮。例如那首被黃庭堅稱為「其中多不可解」的〈述酒〉詩,只有體會到了詩人有話不便明說,採用了隱喻象徵、借古說今的表現手法這一寫作特點,才能明瞭詩中的涵義。而要讀懂〈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不但要瞭解詩人一生努力為善卻屢遭不幸的身世,還得參閱司馬遷在《史記‧伯夷列傳》中懷疑「天道無親,常與(助)善人」的古訓,歷數自古以來好人不得好報、惡人卻得好報的憤激言辭,方能知道詩人怨在何處。這些看似雕蟲篆刻、壯夫不為的工作,我卻樂此不疲,因為這是我撰寫本書應該做的事,否則便愧對讀者。而書局從來也不要求我離開原著去寫那些游談無根、大而無當、往而不返的文字,而是提倡要冥契古今心靈,「不能不由學會讀古書這一層根本的工夫做起」,期待我為幫助讀者讀懂原著做點實事。聯繫到而今時聞「太牢」就是大牢房、「少牢」就是小牢房等類笑話,我越來越覺得三民書局組織撰寫、出版古籍今注新譯叢書,希望藉此提高民眾閱讀古書的能力,「打開禁錮於古老話語中的豐沛寶藏」,實是功德無量的善舉。因為古代文化,大都保存在古書中,「得知千載外,正賴古人書」(陶淵明〈贈羊長史〉詩),如果看不懂古書,在很大程度上便斷絕了與古代文化的聯繫,等於沒有取得研究古代文化的入場券,所謂弘揚古代文化的優良傳統,多半會成為一句空話。我有幸參與其事,本著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態度,做了點實事,沒有用空話、大話去糊弄讀者,心中也就感到踏實。至於其他也就毋須多慮了。認識沒有止境,學問也沒有止境。書出版以後,經過一段時間,作者總會發現還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本書出第二版時,我正忙於《新譯樂府詩選》的寫作,沒有更多時間去琢磨修改,只改正了一些明顯的錯字。《新譯樂府詩選》交稿以後,有了充裕的時間,正好書局又準備出第三版,我便趁機對原書作了進一步的修改。先是改寫了導讀,將文中所引用的難懂的古語改成語體文,儘量做到深入淺出,通俗明瞭,以便中學生也能看懂,同時將引語原文保留在注中,以備想作深入研究的讀者查閱。其次對那些注得不夠清楚明白的字、句重新作注,如〈感士不遇賦‧序〉中的「閭閻懈廉退之節,市朝驅易進之心」二句,過去注得比較籠統,今則依據《禮記‧表記》「事君難進而易退,則位有序;易進而難退,則亂也」,具體落實了「廉退之節」與「易進之心」的解釋。再次,將某些不夠準確的注釋作了更正,如〈擬挽歌辭〉「向來相送人」一句中的「向來」一詞,初版時注為「歷來」,今則依據《詩詞曲語辭匯釋》「此云適來送殯之人」之說,更正為「剛來」。另外有些典故初版時未查到出處,如附錄〈陶淵明集序〉中的「或懷釐而謁帝」一句,依據上下文其所指當與古代的隱士、高士有關,可是我查遍了隱逸傳、高士傳一類傳記以及類書中的隱逸部,還通過電子文本檢索,並向著名的文史專家請教,均無所獲,只好注明「其事不詳」。今據友人提醒:高步瀛先生以為疑用《莊子‧天地》所載華封人祝堯事,覺得頗有參考價值,因而作了補注。凡此種種,都是為了對讀者負責。不過世上難有盡善盡美的事,雖經修訂,仍然還可能存在不周甚至錯誤之處,切望讀者、專家賜正。自從一九九一年與三民書局交往以來,至今已有二十餘年,留下了許多美好的記憶。書局同仁組稿只重書稿品質,不重撰稿人職稱、名氣,即使當時還是講師的青年,學有專長,亦獲垂青,慧眼識珠,傳為美談。審編認真過細,字斟句酌,切磋琢磨,勞神費心,那種對讀者負責,甘願為他人作嫁衣裳的精神,實在令人感佩。尤為難得的是處處尊重作者,有不同看法,總是事先與作者商討,絕不隨意改動。因此我們一直合作得很好,相處非常融洽。某些小事也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有次我急需添購兩本書,頭天給書局發去電子郵件,第二天上午八時許便接到主編電話,告知書已經由航空寄出。如此急人之所急,著實讓我喜出望外,感激不盡。書局每次寄來的書,總是封面朝裡,再用塑膠泡膜和牛皮紙牢固包裝,因此雖經長途運輸,卻完好無損。書局同仁如此處處愛崗敬業,替他人著想,勿以善小而不為,讓我小中見大,心想這或許就是三民書局能在臺灣出版企業中首屈一指的原因之一。往日兩岸相隔,海天茫茫,同胞骨肉,天各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今朝兩岸交流,常來常往,大陸超市,臺果飄香,寶島勝地,陸客熙攘。每念及此,欣慨交心。海峽兩岸,誠能攜手並進,互惠共贏,實兩岸同胞之大幸,民族之大幸!區區此心,朝夕念之。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