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節錄)
一、板橋其人
鄭板橋,名燮,字克柔,號板橋,清代著名書畫家、詩人、詞人。康熙三十二年癸酉,即西元一六九三年,生於揚州府興化縣東門外古板橋。據〈板橋自敘〉(楊蔭溥藏墨跡,卞孝萱先生等《鄭板橋全集》卷九〈文鈔三〉收錄)云:「興化有三鄭氏,……其一為『板橋鄭』。居士自喜其名,故天下咸稱為鄭板橋云。」板橋作書畫署名,或自稱鄭燮,或自稱鄭燮板橋、鄭板橋、板橋。後人一般稱其為「鄭板橋」。
(一)青年秀才塾師
板橋的父系祖先,以讀書科舉為業。其先世居蘇州,明洪武間遷居興化城內。曾祖新萬,字長卿,庠生。祖湜,字清之,儒官。父之本,字立庵,號夢陽,廩生,「以文章品行為士先。教授生徒數百輩,皆成就」(〈板橋自敘〉)。板橋從小跟隨父親學習,後來還跟隨同鄉陸種園先生等人學習過。板橋的母親一系,也是讀書人家。板橋的外祖父汪翊文,奇才博學,隱居不仕。板橋的生母汪氏,端嚴聰慧。板橋自稱:「板橋文學性分,得外家氣居多。」(〈板橋自敘〉)
板橋有一個不幸而又有幸的童年。四歲時,生母汪夫人不幸病逝。幸運的是,乳母費氏對他很好,承擔起了養育他的責任。大約在五歲時,板橋的父親繼娶郝夫人。繼母郝夫人對他也很好。板橋有位叔叔,名之標,字省庵。之標生子墨,字五橋。板橋與這位叔叔和侄子的關係也很好。許多年後,板橋在其〈七歌〉中,無限深情地回憶了這些親人給予他的關愛:「無端涕泗橫闌干,思我後母心悲酸。十載持家足辛苦,使我不復憂饑寒。時缺一升半升米,兒怒飯少相觸抵,伏地啼呼面垢污,母取衣衫為湔洗。」繼母郝夫人嫁入鄭家十年,對板橋視如己出。詩中這個細節很能說明問題:家裡米不夠,小板橋沒吃飽,躺在地上耍賴,弄髒了衣服,繼母沒有責怪他,而是為他湔洗衣衫。
乳母費氏是板橋祖母蔡老夫人的侍女。饑荒年月,費氏自己在外面吃飯,然後回鄭家服役。板橋在〈乳母詩〉中回憶了幾個溫馨的細節:每天早晨起來,乳母便背著板橋進入市集,用一個銅錢買一個餅給板橋吃,然後再做別的事。間或有魚肉飯食和瓜果等好吃的東西,一定先給板橋吃。有一年,鄭家的經濟狀況實在不能維持了,乳母含淚把舊衣服都漿洗補綴好,把缸裡都挑滿了水,又買了幾十捆柴堆在灶下,然後在一個早晨,悄悄地離開了鄭家。板橋早晨進入她的房間,裡面空空的。破舊的床和小几案橫七豎八地亂放著,灶膛還是溫熱的,有一碗飯和一碗菜藏在鍋裡,正是平常板橋吃的那些東西。板橋痛哭不已,到底沒有吃下這些飯。三年後,家裡經濟情況好了些,乳母仍回來侍奉老夫人,撫育板橋。板橋做官後,曾感慨地說:縱然我現在的俸祿很高了,但也不如手裡握著乳母給的那塊大餅。板橋的小叔叔鄭之標,比板橋大不了幾歲,對板橋這個侄兒,特別偏愛。所謂「小舅小叔,相追相逐」,雖然他們是叔侄,但因年歲彷彿,兩個人更像兄弟朋友。他們白天一起上學,晚上同床共被,親如手足,一起頑皮,一起逃學,出了事自然有小叔叔擔待,即使是板橋的過失,小叔叔也會替他遮掩。
正是有了父親、繼母、乳母、小叔叔的悉心照顧,板橋得以長大成人。板橋一生中對親情有著特別的感受。這些親情關愛,使他在數十年不斷的生離死別中,有了心靈的寄託和安慰,並將這些充滿同情和憐憫的關愛之心,廣施於逃荒饑民、老兵、孤兒、童養媳等不幸的弱勢群體。他在十年多的縣令任上,也努力為百姓做了諸如修城、賑災、勸農等好事。他寫詩斥責那些壓迫老百姓的官府衙役,寫詩呼籲關心民間疾苦。這種「一枝一葉總關情」的情懷,構成了板橋詩詞的重要內容。
板橋自小跟隨父親學習,大約在十歲左右,父親到真州毛家橋等地塾館教書,板橋隨學。
〈為馬秋玉畫扇〉回憶說:「余少時讀書真州之毛家橋,日在竹中閒步。潮去則濕泥軟沙,潮來則溶溶漾漾,水淺沙明,綠蔭澄鮮可愛。時有鰷魚數十頭,自池中溢出,遊戲於竹根短草之間,與余樂也。」真州給少年板橋留下了美好的回憶,成為他的「第二故鄉」。後來,板橋自己也來到真州江村,一邊教書糊口,一邊讀書學習,準備科舉考試,同時還揣摹書畫詩詞藝術。真州的鄉土風情,山水田園,對板橋藝術風格的形成,有一定的影響。
康熙四十七年(西元一七○八年)前後或更早,十多歲的板橋,開始從鄉賢陸震先生學習填詞。《重修興化縣志》卷八〈人物志‧文苑〉:「陸震,字仲子,一字種園。廷掄子。少負才氣,傲睨狂放,不為齪齪小謹。宋冢宰犖巡撫江南,期以大器。震澹於名利,厭制藝,攻古文辭及行草書。貧而好飲,輒以筆質酒家,索書者出錢為贖筆。家無儋石儲,顧數急友難。某負官錢,震出其先儀部奉使朝鮮方正學輩贈行詩卷,俾質金以償。後遂失之,某恧甚。震曰:『甑已破矣。』與其人交契如初。詩工截句,詩餘妙絕等倫,鄭燮從之學詞焉。」陸種園先生良好的人品、精湛的藝術修養,對板橋有重大影響。如果說,板橋認真學習八股文,三十年堅持參加科舉考試,主要是由於家族的傳承、父親的言傳身教、家庭的生活重擔等因素使然;那麼,板橋狂放的一面,板橋對於制藝之外的書畫詩詞等藝術的追求,很可能來自種園先生等揚州鄉賢的影響。
二十歲前後,青年板橋的人生道路,發生了三件大事:
一是通過縣、府、院三級的多場考試,考中了秀才。這是科舉的第一步。考秀才有多難?這縣、府、院三級考試,每場錄取數人,也就是說,必須在許多人的考試中,考到前幾名,才有繼續考下去的資格。當然,如果有錢,或有特殊的某種地位,或有特殊的「貢獻」,也可以繞過這一門檻。但對於像板橋這樣的普通讀書人,在考中秀才之前,不管歲數多大,只能稱「童生」,那時候,四五十歲的老童生比比皆是。考中的稱為秀才,是一種官方承認的「功名」,算作是官家的「專業學生」了,有見官不跪、免交官家賦稅、不服兵役勞役等特權,在社會上也有了充當教書先生的資格,可以一邊讀書應舉,一邊教書糊口。對於板橋這些貧困家庭來說,能否盡快考中秀才,尤為重要。如果在斷糧之前考不上秀才,那就只能放棄讀書做官這座「獨木橋」,而另謀生路了。
一是開始了書法繪畫等藝術創作的學習。板橋自二十歲左右學習書法繪畫,到三十歲左右到揚州賣書畫,在家鄉興化經過了長達十年的學習。根據板橋自己的敘述,板橋的學習生涯,與鄉賢陸震先生,以及王國棟、顧于觀兩位同學,有較大關係。板橋〈七歌〉回憶說:「種園先生是吾師,竹樓、桐峰文字奇。十載鄉園共遊憩,壯心磊落無不為。」種園、竹樓、桐峰,就是指這三位。種園先生陸震,不僅是詞學家,教少年板橋作詞,且「攻行草書」,這對於板橋詩詞書畫藝術的養成,應該有一定的影響。竹樓,指同學王國棟。國棟(西元一六九二—一七七六年),字殿高,號竹樓。竹樓工詩善書,有《秋吟閣詩鈔》,其書後來亦頗有名氣。桐峰,為同學顧于觀(西元一六九三—?年)的字或號。劉熙載等《重修興化縣志》卷八〈人物志‧文苑‧國朝〉:「顧于觀,字萬峰,一字澥陸。父問。……于觀性嗜古,不屑攻舉子業,書出入魏晉。……居鄉惟與李鱓、鄭燮友,目無餘子。……少為庠生,俄棄去,以山人終。著《澥陸詩鈔》。」竹樓、桐峰、板橋三人,年歲相當,同拜於種園先生門下。師徒四人,十載遊憩,壯心磊落,相互影響,板橋的書畫詩詞造詣的養成,應該與家鄉的這十年遊憩有直接關係。
一是與同邑徐氏成婚。成家立業,為家族續添香火,是人生最重要的任務。二十多歲的板橋,要逐步地從父親手中,接過這一任務。板橋與徐氏生了兩女一兒。養家糊口的重擔,壓得板橋喘不過氣來。從板橋的詩歌中來看,徐氏賢惠,夫妻感情很好。〈七歌〉敘述:「幾年落拓向江海,謀事十事九事殆。長嘯一聲沽酒樓,背人獨自問真宰。枯蓬吹斷久無根,鄉心未盡思田園。千里還家到反怯,入門忸怩妻無言。嗚呼五歌兮頭髮豎,丈夫意氣閨房沮。」
幾年貧困失意,四方謀生,做的事情十件有九件未能成功。從千里之外回到家鄉反而有些害怕,進了家門更有些羞愧不安,妻子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在外沒有掙到什麼錢,妻子很是理解,沒有嘮叨埋怨,想問又沒有問。越是這樣,做丈夫的反而更是不好意思。
應舉、學藝、成家,這三件人生功課,都必須有強大的經濟支撐。板橋不是富二代,其父只是讀書人中最底層的「塾師」,隨著父親年歲漸老,板橋必須外出謀生了。二十六歲時,板橋來到真州的江村,開始了長達五年的塾館教書生涯。《儀徵縣續志》卷六〈名跡志‧園〉:「(江村)在游擊署前。里人張均陽築,今廢。興化鄭板橋燮嘗寓此,與呂涼州輩唱和,有聯云:『山光撲面因新雨,江水回頭為晚潮。』」板橋到真州江村充當塾師,應該是由於其父此時已經老邁,於是板橋接過父親的教鞭,成了一個「孩子王」。板橋在江村的生活還算順利,他也漸漸喜歡上了這個風景秀麗,物產豐富的江邊小村。來到江村的第二年,他寫了一首〈村塾示諸徒〉,描述了江村的塾師生活:「飄蓬幾載困青氈,忽忽村居又一年。得句喜拈花葉寫,看書倦當枕頭眠。蕭騷易惹窮途恨,放蕩深慚學俸錢。欲買扁舟從釣叟,一竿春雨一蓑煙。」在往後的歲月裡,板橋還不時地懷念並重遊這一為他提供了第一份工作的地方,寫下了〈客揚州不得之西村之作〉、〈再到西村〉、〈真州雜詩八首並及左右江縣〉、〈真州八首屬和紛紛,皆可喜,不辭老醜,再疊前韻〉等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