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年少十五,喜讀論語,至乎今日,已逾四十餘年。不只是自己讀《論語》,後來也教學生讀《論語》。讀之、講之,感其意味,體其意韻,明其意義,常有快然不可以已的證會。
講讀《論語》,其意味溫潤如玉,其意韻綿遠悠長,其意義明白透闢。每次閱讀,或者每次講論,都覺歡喜。這裡有的是鳶飛魚躍的悅樂,有的是青山綠樹的生機,有的是寬廣深平的智慧之海。
讀《論語》,不能太過理性的閱讀,而是要存在契入的閱讀,存在有覺知,覺知有生意,覺知其生意盎然者,方為善讀。當然,也不能只停留在存在的覺知,而且要進到概念的反思,有了概念的反思才能從生活世界中擬括出個意義的脈絡來。進一步,在這脈絡的構圖中,慢慢浮現整個儒學的樣貌來。總的來說,要是存在的讀,而不是論理的讀。或者,更準確地說,先由存在的閱讀,慢慢可以有概念的反思,可以有理論的建構,這時便可以是論理的去閱讀它,甚至分析它。但論理的閱讀,必須基於存在的閱讀,沒有生命存在的契入,就不能有適當的理論建構。
讀《論語》要先誦讀、粗讀、略讀、通讀,而後進一步再細讀。須得注意的是,細讀不是瑣碎的、細膩的、文獻的讀,而是深切的、契入的、證會於身心的讀。用古人的話來說,是要能「切於己」。總而言之,就是要有感的讀,不能是無感的讀。感之、味之、體之、驗之、知之、明之,讀之歡喜、讀之悅樂,讀著讀著,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其樂何極也耶!其樂何極也耶!
誦讀以通其音聲,書聲朗朗,音吐清響,自有意味;意味既得,意韻以生;意韻既生,意義逐漸因之而明也。這誦讀,也有個過程,他由粗讀、略讀、通讀,最後則進到細讀。蓋粗讀以得其樸質,樸質自然,自然無華。略讀以得其大體,大體脈絡,脈絡分明。通讀以得其貫通,貫通無礙,把握總體。就此總體,再細細讀之,細讀便要是契入的讀、存在的讀,當然也要合乎聲韻訓詁,解釋清楚。這時候,經典的詮釋、存在的契入,以及意義的彰顯,可以說脈絡通達,字義清楚,一體明白。用我在《中國人文詮釋學》的說法,經典詮釋可以「道、意、象、構、言」五階論之,言為句子,構為結構,象為圖像,意為指向,道為根源。從句子的記憶,到結構的掌握,到圖像的想像,進而到指向的體會,最後則是根源的證悟。這是一深遠悠長的歷程,是由模糊而日進乎高明的歷程。
《論語》二十篇,自有理序,首尾通貫,脈絡分明。但這樣的分明並不是論理邏輯的分明,它是生命聲息的互動感通。我教讀《論語》,一向主張順著既成的二十篇,逐章逐句的閱讀,有學者另做一《論語》分類去讀它,我總覺不浹洽、不適切、不妥貼。因為《論語》二十篇自有分類者在,只是它的分類不是科學邏輯的分類,不是分析論理的分類;他重視的是存在的脈絡,生命的氣息、精神的意韻的類聚,經由一種「雲從龍、風從虎,水流濕、火就燥」,這樣的類聚方式,構築累積而成的。
讀《論語》重要的是生命的感悟、精神的體會、存在的契入,讀之既久,就能真切領略到個中滋味。用熊十力先生的「體用論」來說,「即體而言,用在體;即用而言,體在用」;即用顯體、承體達用,體用一如。用如眾漚,體如大海水,眾漚不離大海水,大海水不離眾漚。就經典語義的脈絡來說,部分不離其整體,整體不離其部分,要了解部分,必得了解整體;要了解整體,必得了解部分,此中隱含著一詮釋學的循環(hermeneutical circle),首尾融貫。融會貫通,誦讀既久,自能一根而發,調適而上遂於道矣!
你說讀《論語》有法,由誦讀、粗讀、略讀、通讀,而細讀,細讀而得契入於道。由話語的訓詁,進而結構的掌握,繼而圖像的想像,又而意向的體會,最後則到達根源之道的證悟。讀《論語》須得有法,這樣的有法,是由分別相,逐漸契入到無分別相的境遇。借用佛教的語彙來說,先是「山、河、大地,自有等分」,最後則到達「心、佛、眾生,三無差別」,這便是由分別相,入於無分別相。無分別相並不是有甚麼神祕,其實正是存在的契入爾矣!借用佛教的詮釋學來說,這是「依法不依人,依義不依語,依了義不依不了義」,如何為究竟了義,誰也不能聲稱說他已經達到了,但誰都知道要預設著這樣的一個究竟了義,究竟了義者,明心見性,通達於道也。「道」不是一個定點,道是一個總體的根源,是根源的總體,含藏一切、包蘊一切,是最為原初的始源,也是最為終末的究竟。就理論上必須做如此之預設,就實存上它不只是預設,它是實實在在的,真真實實的。
《論語》像是一曲樂章,「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這樣的一曲樂章,就像是一生命的生長歷程,「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這裡有著「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的過程,這也是生命的「始、壯、究」,從初始創造、茁壯生長、而終究完成。這也像是《易經》八卦,三畫成卦,這三畫為「始、壯、究」,兩卦相疊,八八六十四卦,每個卦分有內外、上下,既有結構性,也有歷程性,這裡就隱含著一個原泉滾滾、沛然莫之能禦的生活世界。天地之大德曰「生」,活潑潑、了無罣礙是為「活」,就這樣構成了《論語》的生活世界。細讀《論語》,參贊孔老夫子及弟子的生活世界,真是處處有場景、處處有生活。「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處處皆乃世界也。
讀《論語》不離生活世界,感之、體之,如有源頭活水,理解之、詮釋之,自成境界。理解有詮釋,詮釋有轉化,轉化有創造,創造有生長,終始通貫、本末如一。像是一首樂章,像是一棵大樹,綿綿若存,生生不息。二十篇意旨,或可勾勒如下:
〈學而〉第一:為學悅樂、君子自反。
〈爲政〉第二:為政以德、養其性情。
〈八佾〉第三:禮樂教化、人文化成。
〈里仁〉第四:里仁為美、君子懷德。
〈公冶長〉第五:不罪無過、道器不離。
〈雍也〉第六:南面居敬、文質彬彬。
〈述而〉第七:述作默識、志道據德。
〈泰伯〉第八:禮讓為國、民可使由。
〈子罕〉第九:承命立統、歲寒後凋。
〈鄉黨〉第十:鄉黨宗廟、時處以禮。
此為《論語》上卷,始於〈學而〉,中在〈鄉黨〉,這是從為學之始,到鄉黨之立。
《論語》下卷,自〈先進〉的質樸禮樂,最後則完成於〈堯曰〉的執中君子。
〈先進〉第十一:先進質樸、禮樂可成。
〈顏淵〉第十二:克己復禮、天下歸仁。
〈子路〉第十三:勇者力行、以正治國。
〈憲問〉第十四:知恥明德、修身居藏。
〈衛靈公〉第十五:恭己南面、忠恕一貫。
〈季氏〉第十六:禮樂征伐、君子三畏。
〈陽貨〉第十七:出處進退、興觀群怨。
〈微子〉第十八:陪臣柄政、賢臣遠隱。
〈子張〉第十九:道德宏篤、仲尼日月。
〈堯曰〉第二十:允執其中、知命君子。
讀之既久,講之既久,講之、習之,通之、達之,體之、驗之,契入於身心,上達乎神明,《論語》之道朗然在目,真有不可以已者。閱讀《論語》,先之以有法,由有法而入於無法,無法之法,方為上上法。這是由「言」(句子)而「構」(結構),繼而「象」(圖像),進而「意」(意向),最終則調適而上遂於道,「道」是存在的根本,是智慧的源頭,是價值的始生之處。存在與價值和合為一,智慧即此而朗現也。顯然地,解讀《論語》除了「方法」之外,更重要的是「心法」,心法者,明心見性,契入造化,生生不息,默契道妙,無法之法也。
吾之解讀《論語》,隨緣順道而解也,非餖飣考據之解也。隨我本心,入於場景,如其處所,就此生動之活潑,而體會天地之情而解之也。雖非餖飣考據,而實有參贊於前賢者,宋朝朱熹《論語集注》,自不可免,但不必為其所限也。間或有不同,或有轉化,也不及細講,我只是隨緣順道而解,依文解義,就此義理,調適之、上遂之,使之契乎道也。其中王天恨《四書白話句解》、錢賓四《論語新解》、蔣伯潛《四書廣解》、楊伯竣《論語譯注》,乃至李澤厚《論語今讀》,當然清代劉寶楠《論語正義》,東漢時期何晏《論語集解》,也是免不了的。再說,王船山的《四書訓義》、《讀四書大全說》,看似沒有直接影響,但這些書,讀之既久,他不可能不影響。其實,船山「兩端而一致」的思維方式,對於我來說,可以說是入乎身心,無所不在的。當然,期間,我認為李炳南先生的《論語講要》真可以說是充實而不可以已。《論語講要》一書是我喜歡閱讀,而且常常推薦給學生及同道友人的。
我讀《論語》、《論語》讀我,在生活中讀,也讀進了生活,解讀《論語》只要是隨得了緣,就順道解來,能通就是了。通者,入乎身心,上契於道也。能通就能達,「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不只達乎四體,並且推而擴充之,推恩足以保四海,達於邦國天下。孟子說「聖人之於民,亦類也。出於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子貢有言「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不過,我總想《論語》可能就是去了解孔老夫子學問人品、人格境界的階梯。
人的身家性命是有限的,知識也是有限的,人生處處都是有限的。身命有限,然而慧命無窮,學業、事業都有限,但道業真可謂如火焰之流傳,需要更多的薪材的投入,投入了才能薪火相傳,不可以已矣!慧命者,因慧而成命也,由此命而傳此慧也。命之在身者,身命也。命之在天者,天命也。身命免不了業力習氣的限制,但卻也是這些限制,伴隨著我們能落實而具體。讓我們能接地氣,接得地氣,才能真正的通天命。天命是本,而身命卻是根,如此通天接地,才能傳此慧命也。
身命有限,慧命無窮,讀法有別,心法如一。弔詭的是,這無窮的慧命卻須要這有限的身命去參與、去傳續,才成就其為慧命。這心法原是從訓詁明而後義理明,依文解義,一步步豁顯開來,才能從話語的分別入於無分別,契於存在、證入道之本源。道之本源者,不離生活世界也。
生命原只是簡易,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斯為簡易也。《論語聖經譯解》,「譯」原來只是依文解義,步步豁顯,字句分明,如斯爾矣!「解」只是如其因緣,隨順其道,旭日東昇,明昭天下。聖賢大道,慧命心法,某或有未契;勞形用心,念茲在茲,卻是用過功夫的。願以此,繼續燃燒這身命的材火,參贊宇宙慧命的光輝。《論語聖經譯解:慧命與心法》一書,果將誕生也。願其生生不息也。是為序!
戊戌之夏,六月初一,於臺中元亨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