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莊子生平不詳,在《史記》列傳二百多字記載他的事蹟中,只有二十四個字說及他的身世:「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他寫的文字也不多,我們現在手裏只存有三十三卷,如除掉注解的文字(是後人所加的),則在《莊子引得》裏其全書只占九十四頁,這寥寥七萬多字,卻已夠使莊子獲得「絕世的大文豪」(錢穆語),使聞一多說:「至於後世的文人學者,每逢提到莊子,誰不一唱三嘆地頌揚他的文辭?」(《聞一多全集》,第二卷,〈莊子〉)錢穆又說莊子是「一位曠代的大哲人」(錢穆這兩句讚語引自黃錦鋐譯注,《新譯莊子讀本》,三民書局,第四十八頁),克禮魯(H. G. Creel)說得更透徹,他說據他的估計,莊子寫的那本書是「全世界中最絕妙的哲理書」。(H. G. Creel, What Is Taois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0, p. 55. 克氏不僅是著名的漢學家,他也擁有西洋哲學的學位,他的話並不是胡說的。)再者,凌約言尤其有意致地說:「莊子如神仙下世,咳吐謔浪,皆成丹砂」(引用於聞一多氏的《聞一多全集》,第二卷,〈莊子〉那篇文章裏),〈天下篇〉裡也說莊子的話「謬悠」、「荒唐」、「恣縱」而「無端崖」。
總之,莊子的辭藻圓妙快愉,是吾國文學之冠,他的文章不僅簡勁豪放,且有深刻冥遠的哲理,他的思想不但雋哲美妙,更是諧謔風流,這幾個特色—美、深而輕,文、哲而諧—使莊子成為吾國最奇特的文人、才哲及仙士,深遠地影響了吾國的詩文、道思,及人生觀,幾乎每個詩人、每個隱士、每個禪僧都受過他的薰陶。
可是,如上所說,莊子其人生平不詳,他留下的文字被郭象刪編只存三十三篇,其中只有最初七篇(通稱〈內篇〉)被公認為他本身撰寫,其他〈外篇〉、〈雜篇〉都是他的友人或後輩慕仰他而寫成的。從我們後代的人看來,莊子的活機正與他生平文字等資料之量成反比,資料那麼少,他的影響力那麼大!尤其他的文、哲及諧三者合一的特殊意境令人望塵莫及,坊間流行的關於莊子的書籍不是只管編輯辭句詁釋,便是限於文學欣賞,如有所謂「莊子的哲學」之類的書,皆依西洋哲學範疇斷章取義地整理莊子文字,這樣一來莊子那特異的文哲諧三境合一的玄妙都被抹殺了,我們完全無法從中察悟莊子革新的人生氣格。
本書特別注重莊子的這哲文諧的核心,利用(卻不盲從)西哲裏現象學、詮釋學的方法論,以體悟莊子肺腑的言思。
因為莊子其人隱沒於莊子其書之中,我們只能由其書窺視其人,而且一窺視我們就了悟莊子完全虛己忘跡了。因此拙書特意副題為「莊書西翼」來提醒讀者要看書以觀其悠境,不要盲從其人而迷失於歷史雜事之中。況且,因我們看莊子虛身,我們也要捨棄糟粕筌蹄的莊子言語,以悟進不可言傳的意味。
我寫本書,承蒙傅偉勳博士的啟示甚巨。他那磊落悠遠的為人風格,令人嚮往莊子本身,謹此致謝。惟我學淺才薄,想以至陋的文字點出至妙的莊子莊書,未免惹通人譏笑,只求國內海外博學賢士,賜予批正之。
吳光明 謹序
民國七十六年春
引論(節錄)
一
本書是要提示莊書的哲思,不是要闡述莊子的哲學。這句話本身有三要點:本書要「提示」,不要闡述直說;本書是關於「莊書」,不是莊子;莊書有的是「哲思」,不是哲學。第三點在本段及次段(第二段)說明。第二點在本段及末段(第六段)說清。第一點比較麻煩,也就是本書的中心點,在第三、四、五諸段解明。
最先要提醒的,就是我們現代人對莊子其人不大知道,莊子是古代的文思家,其為人生平不詳,莊書卻為我們手中握有,我們可讀出其暢遊玄遠的哲思,下文如說「莊子」,實指莊書哲思。
「哲思」也不就是「哲學」。「哲學」源自古代希臘,是西洋的特有學問,擁有明晰的邏輯、分析、系統,是個專門學問。「哲思」就不同了。它是人類共有的深長的熟慮明悟,是我們一切有意識的言行處世的骨幹精髓,遍滿藝術感觸,文章推理,日常處事。吾國宏遠的文史富有哲思,煌烈的行蹟顯示哲思,哲學是哲思行為之一。哲思的邏輯、分析及系統顯明於見解、論說、察悟、處事之中,渾然織成一體系。這哲思最成熟老練的,要推崇中華悠久的文化了。
我們在本書將莊書放在西洋哲學的環境中,襯托莊書特異的貢獻,由是一方面向西洋哲學提供方法論上的革命開拓新路徑,另一方面在中國莊學中得以喚醒,呈示莊學不僅限於考據訓詁釋詞,而擁有深刻新穎的哲思。
人人都說莊子是道家思想家,莊書含有深遠的哲思。可是,雖然吾國歷代積有幾千冊關於莊書的書籍,一看嚴靈峰的《莊子集成》就可知道,絕大多數都是研究考據訓詁的。
我想時期已到了。我們可以由這些考據訓詁諸書出發,進一步研究莊書特異的哲思。近來出現了無數的「莊子哲學」之類的書冊,這現象充分表明莊學進入了哲思階段了。可遺憾的是它們都是:(一)一直抄錄莊書詞句,把它們分類了事,完全沒有提到那些話句到底何意,它們的意味如何連貫,更重要的,它們沒有查詢莊子為什麼說出那種自相矛盾,似是而非的詼言詭語。它們或(二)只用西洋哲學的術語範疇全盤無檢驗地套上莊書,說莊書的本體論是什麼,宇宙論是什麼,倫理觀、政治觀、藝術觀等,是什麼。這種西哲範疇的直接套上莊書真是圓鑿方枘,互不相容之舉。(三)有時這些哲學書籍用日常的常識來解釋難句,結果莊書變成只是世語俗思重說一番的一部庸書,真正的莊書哲理卻竟讓它溜走了。(四)當然偶有深刻的莊子文學的欣賞的良書出現。黃錦鋐先生的《莊子及其文學》是個好例子。可惜的是這些書雖偶有哲理性的斷言片語,它們總是文學方面的書,連郭象、王夫之、林希逸三氏也是偶而根據莊書詞句發揮他們的所感而已,沒有系統性的深究莊書的方法論及真諦。
這些不幸的現象可能是來自吾國自從清朝澀滯於訓詁考證,久而久之,一時無法拔足轉入新階段。那麼現代的我們如何由莊學樸學出發,進入探究莊書哲思的新階段呢?受外來迥異的思潮一刺激,就比較容易。
試舉一個例子。在漢唐時代,孔孟之學遲滯,老莊之學又轉成黃老宗教或竹林清談,真正哲思上深刻的進展開始在程、朱、陸、王諸氏,而這些宋明理學家們的進展,是受佛教與吾國思潮全異的哲學的激發而起來的。一樣地,現代莊學學界所需的也是面對歐美哲學界,受其刺激而掀起莊書哲思的探究。
二
本書以哲理的角度看莊書,經過西洋哲學的薰陶,卻不以西洋哲學的範疇為本。只運用它們隱有的現象學詮釋學上的細心洞察關照,提示莊書哲思的世界。易言之,本書不以歐美的哲學為框架,只專凝視莊書本身,用它本身所言去了解其所以然。從另一方面看,本書卻也不是樸學釋句之書,只將莊書的本意由古代置換現代,本書不僅令其哲思呈現活躍於吾國,更使它警惕全世界。
莊書奇特的文意文體,是中華文學的精華,是歐美、印度的諸哲學系統中找不到的。因此,反復反芻細嚼莊書,等於體會宣揚中華傳統的精髓於全世界,吾國的哲思大有可貢獻於世界哲學的地方,莊書的宣揚是個最適當的出發點。
莊書的哲思必掀起震動全世界方法論上的革命。可是如外國讀者質疑莊書的真意何在,它有什麼特異的論法,我們不能以考證、訓詁、釋字等給他們,這些是解莊上極其重要的準備工作,不是莊學的哲思本身。再,向外國讀者的質詢,我們也不能用文學上的欣賞回答,因為文學欣賞只是哲思了解的開始而已。考據訓詁及文學欣賞只是兩個不可或缺的準備工作。我們須進一步有體系地了解莊書的內容。(我曾以此精神,通過訓詁文學及西洋哲學試圖了解莊書的哲思,Chuang Tzu: World Philosopher at Play, NY: Crossroad Publishing Co., & Atlanta, GA: Scholars Press, 1982,及 The Butterfly as Companion: Meditations on the First Three Chapters of the Chuang Tzu, Albany, 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