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寓言─古老的,卻仍具有活力的文體
這本書裡收有我寫的八十則寓言,是用古代書面語言──即所謂「文言文」──寫成的。當然,不是那種非常古奧的語體,而是最為淺近的文言,很少用典,也很少引證子曰書云。寫作時的目標是可以為具高中語文程度的讀者所理解。
開始寫這些寓言是在一九八四年。那時,我供職的一家期刊正擬從月刊改為週刊,我負責文化和副刊版面。籌備急促,稿源不足,於是編輯之餘,自己也寫些短文,存之櫝篋,以備不時之需。我一向以為報刊的版面,也如行政的權力,是百姓之公器,編輯者不得攫而私之,不到萬不得已,應當少發甚至儘量不發自己的文章。這些短文,雖然是為自己刊物準備的,後來因來稿源源,終於也沒有用上,倒是先在《新觀察》半月刊(該刊於一九八九年停刊),後來在《讀書》雜誌上,成了一個長期的專欄,叫做「新百喻」。
寓言在中國,起初並不是獨立的文體,它是附麗於說理文的。先秦諸子的文章中,每每夾雜著許多寓意深刻的寓言,不但使說理生動、含蓄,而且一則寓言往往可以省卻許多枯燥的文字。譬如《墨子》中有這樣一則寓言:
子禽問曰:「多言有益乎?」
墨子曰:「蝦蟆、蛙、蠅,日夜恆鳴,口乾舌擗,然而不聽。今觀晨雞,時夜而鳴,天下振動。多言何益?唯其言之時也。」
多說話有好處嗎?要論證這個問題,頗費口舌。但是這則短短的寓言,卻以蝦蟆、蛙、蠅的日夜聒噪而無人注意同雄雞司晨、以時而鳴、天下振動的對比,讓人從普通的事例中得到了一種鮮明的感受。它並不從抽象理性上說服你,而只是從具象感性上打動你。雄雞一唱,天下振動,豈若蝦蟆之流整天咧著大嘴,呱呱亂叫之無用哉!話不在多,在於適時。這個道理還需多說嗎?
孟子也是講述寓言的高手。他的許多道理就是通過編織一則則寓言故事,傳播給讀者的。「揠苗助長」幾乎是家喻戶曉的了:
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
孔子說「欲速則不達」,但沒有把這個思想加以發揮。孟子則用一個巧妙的故事──這個故事現實生活中未必有,但卻完全可能有──把這個思想表達得生動具體。違背天然法則的事情,雖然有著良好的願望,也總是帶來糟糕的結局。
《莊子》中的寓言更是多彩多姿,許多寓言濃縮為成語,至今仍活在我們的口語當中,如「庖丁解牛」、「相濡以沫」、「望洋興嘆」、「東施效顰」、「邯鄲學步」、「匠石運斤」等等。
這種以寓言形式說理的傳統,千年而下,代代傳承,始終不絕。
洎乎現代,寓言已獨立為一種文學樣式,但因脫離了說理的需要,日漸衰微,而說理的文字似乎覺得寓言形式缺少論證的嚴密,也漸次放棄了固有的傳統,變得異常枯燥。這便應了「合則兩利,離則兩傷」的話頭。
寓言是不應該消亡的。儘管我們有時已經有了實話實說的可能,但在許多場合,含蓄的表達仍會收到更好的效果。我因為厭倦了枯燥乏味的長篇論述,希望在儘量簡短但卻有趣的話語中傳達一些個性化的思考,因此選擇了這種古老的卻仍具活力的文體。為了少佔版面,文字盡量簡省,採用了漸已廢棄的文言。
從「五四新文化運動」提倡白話文、反對文言文之後,白話文已成為主流。再用文言寫作,似有倒行之嫌。我的選擇是否會為讀者接受,開初並無把握。為此在發表之前,曾徵求過許多師友的意見。不意竟得到了一致的肯定。這無疑增強了我的信心。又因為漫畫家丁聰先生慨然允諾為這些寓言作圖,使這些寓言又平添了無限趣味,即便不讀文字,單是那些妙趣橫生的圖畫,也已經有了存在的價值。所以《新百喻》就成了《繪圖新百喻》。
這些文圖相生的作品陸續發表後,迴響之熱烈超出了我的預計。本來準備寫一百則就打住,因為讀者的要求而續寫到兩百多篇,成了《繪圖雙百喻》,前後歷時十餘年。這大抵不是因為我的文字有多少魅力,而是因為讀者從這些託時古代的寓言故事中,讀到了今天這個時代仍然普遍存在的人物和思想,因而引起了心頭的共鳴。
在《繪圖新百喻》和《繪圖雙百喻》相繼結集出版之後,一家以中學生為主要讀者的刊物希望我能為這些寓言做些注解或譯成白話文重新刊登。他們大概覺得文言體的寓言中學生讀起來還有些困難吧。我謝絕了作注或語譯的計畫,因為這些文字對於中學生不應該有閱讀的障礙,但答應選擇一些篇章,另寫一些既能疏通文字,又能生發一些別樣意思的短文,作為這些寓言的「讀後」一同刊登,或能相輔相成。這樣陸陸續續刊登了六年多,共計八十則。(本系列集結為《呆是不呆》一書,由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
實學社有意將此書介紹給讀者,我是很高興的。希望讀者們能喜歡這些短小的寓言和丁聰先生為這些寓言所作的漫畫。如果從中能夠得到一些愉悅,引發一些聯想,化為會心一笑,這種心意的相通都是對我的一種鼓勵與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