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圖並不是要處理真理的問題,而是說真話者的問題,或者說真話作為一種活動的問題:??誰能說真話、跟什麼有關、有哪些後果、跟權力有什麼關係??我們若要了解西方所謂『批判』傳統的根源,就要探究下列問題:說真話的重要性、知道誰能說真話、以及知道我們為何該說真話。」
米歇爾.傅柯
米歇爾.傅柯於 1983 年的秋季學期,在柏克萊的加州大學以英文作了六場講課;本文乃據此講課的錄音彙編而成。這些講課乃是傅柯名為「言說(discourse)與真理」的研討會之一部分,研究希臘對 parrhesia(或曰「說真話時的坦率」)的想法。
既然傅柯並未寫下、更正或編輯這文本的任何部分,這文本並無他的出版許可,也並未反映出他自己講課筆記的內容。這裡只是其中一名聽講者的筆記。雖然目前這個文本主要是逐字謄寫講課的內容,但重複的句子和片語已被刪除、對聽眾問題的回答儘可能被組織進講課本身、某些希臘文本的翻譯以較易取得的譯本代替之,此外亦修訂了許多句子,這些都是希望筆記更具可讀性。將演講區分為諸小節、每小節的標題、所有的腳註、以及彙整腳註所引資料的參考書目,也都是另外添加的。
編者要特別感謝約翰.卡瓦荷(John Carvalho)的幫助,他提供編者資訊,使編者能旁聽傅柯的課。編者還要感謝道格.布里特(Dougal Blyth)對傅柯討論的古典希臘文本提出的諸多建議。此外他還要謝謝賈桂琳.泰勒(Jacquelyn Taylor)幫忙尋找傅柯一些引文的出處。
約瑟夫.皮爾森 (Joseph Pearson)
西北大學哲學系
群學總編希望我就讀者角度,寫寫個人譯解傅柯這本小書的心得。傅柯這本書雖然不難讀,但要了解其意圖卻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並非傅柯專家,對傅柯所知也相當有限,或許無法談得深入;但我希望在這篇序中點出它可能的問題背景,也許對讀者能有一些指引的作用。
我讀這本書的時候有兩個側重點:一方面,它的輕薄短小使人一眼可以認出傅柯所謂「問題化」的思想史研究方式是怎麼一回事;另一方面,我主要還是將它放在二十世紀西方倫理學危機的背景來看的。當尼釆宣稱「上帝死了」的時候,他不但是在哀嘆超越價值之喪失,同時也在呈現,世俗價值在沒有超越價值作為後盾時的「無家可歸」之感。信念之喪失比毫無信念更加令人絕望,這時尼釆只能提倡一種能創造新的世俗—超越價值之力。但權力意志只空有創造力,卻無創造之實。既然前方的路途模糊難認,就必須學習如何重新踏上旅程,並回顧西方人是怎麼一路走到現今這般境地的。這本小書作為《性特質史》的一個附帶研究,正是要追溯西方傳統產生現代性主體的歷程,同樣是西方在二十世紀努力透過歷史尋求自我理解的嘗試之一。
「透過歷史自我理解」是否可行、是否成功暫且不論;但我總有這麼一個印象,即尼釆的終極關切(「在這番自我理解之後創造新價值」)對傅柯來說同樣是一個問題。雖然傅柯在訪談中並不承認他要在歷史的裂隙中找尋創造新價值之根源,似乎不願承認後者同樣是他的問題意識;1但他在這本小書中對犬儒派不時流露正面評價、他將啟蒙理性的普遍主體還原成歷史中的主體化過程、他的「問題化」研究方式又似乎刻意避免歷史推論的因果必然性而重視斷裂、偶發、創造的一次性,這些線索多少讓我覺得,傅柯在設想某種實踐策略:尼釆口中的「未來哲學家」,在傅柯眼中並不汲汲於權力、力量之意志,而是嘲諷任何種類的權力、力量之意志;進一步說,傅柯將主體理解為「主體化過程」正是在嘲諷主體思維之壟斷,讓我們發現主體同樣是我們必須勉力去造就的東西,就像藝術家創造藝術品的態度一樣,我們也該將自我當作一件未完成的藝術品,即傅柯所謂「觀審自我之學問」(aesthetics of the self)。
準此,未來哲學家沒有任何身分,他只是不停重新創造默觀自我的藝術家。彷彿柏拉圖口中「哲學與詩的古老爭執」再度出現,只是在傅柯筆下,啟蒙哲學家倒更像壞城邦的建立者,而真正能自由思考的「藝術家—哲人」則自願待在城牆外頭,而不時同城邦中的「假哲人」打游擊戰。無論我的猜測是否正確,傅柯的思想史方法、他半實證半獨斷、不時走偏鋒的戲謔文風、以及在他面對他最關心的現代問題時難以捉摸的立場,使他至今仍是富有吸引力的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