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性人身體戰爭的悲歌∕南方朔
人之有患,患在有身,我們因為有了身體,和身體有關的形狀、動作、裝扮,遂使得我們儘管不願意,但卻被迫要坦露在別人凝視的目光之前。於是,我們的被看、被談論、被污名,遂成了我們的宿命。由於別人凝視的眼睛是被歷史洗滌過的,因而我們被看的身體也就不得不被迫要承載著龐大的歷史重量。
因此,我們的身體是讓我們無法自由的關鍵,我們在被看的壓力下強迫自己去追逐流行,讓自己和別人「相同」,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在談到「相同」時稱之為「恐怖的相同」,可見「相同」的沉重程度是如何的巨大。但若不幸的是我們天生即與眾「不同」,那種在被凝視中要變「不同」為「相同」的壓力,就會成為不可承受的傷害。猶太聖典《塔木德全書》裡即曰:
人們不想要的凝視,即使是對私人空間最輕微的侵犯,也是巨大的傷害,因為人在被看裡所造成的傷害是不可能度量的。
而法國當代名家諾愛拉.夏特雷所寫的這本《頭朝下》,即是在寫一個雙性人被凝視下的傷害及掙扎告白,生而與人不同的人,別人那些侵犯的眼睛會逼迫他臣服,放棄他的不同,這是一種心靈的向內殖民,而他的傷害及掙扎告白,就成了寓有抵抗之意的「反向言說」(cross-addressing)。這本書把雙性人的受到傷害,以無比細膩的方式拉進到罕見的心靈深度之處,本書把一個外貌女性的雙性人,從小寫到四十歲,那可真是個漫長的生命折磨旅程啊!
上帝造人,由於祂太忙碌,難免有打瞌睡失手的時候,於是遂有了與絕大多數人都「不同」的雙性人。但因人的世界要求的是讓人覺得心安的「相同」、「秩序」、「均質」與「一致」,因而對「不同」總是拒斥之、嫌棄之,甚或畏懼之。這點在東西方都態度一樣。
在古希臘,神諭師或預言師乃是一種獨特的身分角色,地位極賤但角色極重要,並負有安撫各種不幸者的功能,即由許多雙性人充任。這也是希臘神話傳奇裡會把神諭師或預言師的出身加油添醋,稱其為諸神後代的原因。神話裡重要的三代預言師家族──祖父提瑞希亞斯(Tiresias),女曼多(Manto),孫摩普蘇斯(Mopsus),其中的祖父即為盲眼雙性人。而對雙性人的驅逐,則在理性主義重塑社會後更被強化。那就是視雙性人為「畸型變種」(Freak)或「怪胎」(Oddity),屬於「怪胎學」(Teratology)的範圍之一。當代美國學者博格丹(Robert Bogdan)在所著《怪胎秀》(Freak Show)裡即指出,從一八四○到一九四○的百年之間,美國的大小城市與鄉間,都盛行「怪胎秀」,諸如畸型巨人和侏儒,全球各地原住民、連體人,特別的畸型人,以及雙性人,都會被巡迴展覽商人網羅,到處讓人觀看。雙性人的「畸型變種」和「怪胎」刻板印象,經過百年以上的建制化,縱使到了今天仍是多數人的固定認知。
而在古代中國,有關雙性人的記載,則散見正史和各家筆記中。而非常值得注意的,乃是在正史上,這種記載都歸在「五行志」之下,意思是說雙性人乃陰陽五行錯亂的結果。延續這樣的歸類,到了《清史稿》裡甚至更直接的將它歸類到〈災異志〉內。清代著名的男變女和女變男的雙性人計有十一例之多。除了由歸類可以看出人們對雙性人的態度外,由各類記載,由於雙性人兼具兩性生殖器官,人們遂想當然地認為他們特別淫蕩,如《晉書.五行志》即稱:「晉帝之世,京洛有人兼男女體,亦能兩用人道,而性尤淫。」民初柴萼在《梵天盧叢錄》裡也宣稱在蘇州閭門外,有個船戶的妻子為兩性人,性情特別淫蕩,男女皆來者不拒。有關雙性人特別淫蕩的記載,在各家筆記裡多不勝數。
因此,雙性人是一種世界的錯誤,也是一種分裂。雙性人無論是男兩性或女兩性,在生理、行為、自我的性別認同和自我認同上,都勢所難免會出現分裂,而這種分裂又會在被別人凝視的怪異眼神下造成當事人的內向壓力,而使得在他的裡面,有兩個不同性別的自我在永恆的爭戰。當一個人的身與心淪為分裂自我的戰場,而且這一仗打下來就打了四十年,其慘烈可知。
《頭朝下》這部作品,寫的是一個叫做德妮絲的女雙性人直到四十歲的人生折磨。她雖是女生,但自幼即有明顯的男生傾向,例如不喜歡女生都喜歡的洋娃娃,不那麼愛哭;而是喜歡跳馬、單槓、游泳。到了十歲左右,她的「長槍」出現──那是指發育不全的男性生殖器,她做為雙性人終於確定,而不只是男性化的女孩而已。她表面上是叫做德妮絲的女孩,而自己認同的則是珍妮薇命名的男孩保羅,她的母親在社會既有的習慣下,由擔心而採取行動,找醫生為她打女性荷爾蒙,希望讓她成為真女孩,而對她而言,這是意圖謀殺保羅的毒針,由於荷爾蒙促使了她的胸脯發育,於是她的身體遂日益成為她最大的敵人。我們當知道,西方從中古世紀起,即對身體的每個部分展開符號性的意義建構,女性胸脯是著力最多的部分,它儼然已成了女性更純粹的自我分身,當她有了女性的胸脯,這對她那個自我認同的保羅,是何等的挑戰也就不言可喻了。這也是她到了四十歲時終於要求切除胸脯的原因。這部作品並沒有寫到雙性人終於解決的變性問題,只到切除胸脯為止,胸部認同的重要性由此可見。
因此,《頭朝下》是部雙性人分裂、纏鬥、掙扎之書。德妮絲唯一幸運的,乃是她還有開明進步的父母,他們會向女兒道歉,並在她十二歲時即可自由地去選擇自己的路,但她的分裂之戰,雖然在家庭中得以緩和,但外在世界的壓力則從未停止,並對她持續進行著傷害,特別是她上大學生物課被老師當眾奚落,最讓人覺得慘惻不安。雙性人的分裂,起源於社會的凝視與傷害,除非社會在文化價值上改變,那種悲歌將永遠唱不完。
而除了雙性人的認同受苦,以及她最後切除胸脯的決絕壯烈外,《頭朝下》還藉著她的生活,將人們帶進另一個與此有關的邊緣性社會裡。這包括了另一個雖為男子但卻想變身為女性的馬克思,以及可以歸為「性倒錯」的女子芙羅,還有在酒館裡邂逅到的邊緣聚落。由這些部分的揭露,它其實也顯示出這種問題所攸關的並非只是個人的身體與心靈而已,它也是社會,甚至還是政治。近代性別研究者認為「身體即政治」、「身體即權力」,的確有其顛撲不破的道理在焉。
而除了上述問題外,全書最讓我動容的,其實是她彈鋼琴的部分。她幼時母親為了讓她多一些女生氣質與特性,而讓她去學鋼琴。藝術是個美的領域。在這個超越的領域裡,她的分裂得到了和解,在她內心交戰的女孩德妮絲和男孩保羅,反而以一種對應的方式加入音樂的嬉戲裡,她不是兩隻手在彈琴,而是四隻手在合奏,只有美能征服一切,療治所有的傷害,並將它帶到另一層境界上。到了這時,受苦也才得以轉為歡喜。到了這時候,世界才變成它值得的東西。
因此,對於《頭朝下》這部著作,它實在值得讚嘆。它是雙性人受苦後的「反向言說」。她走過,而且是逆著走過人生漫漫黑路。為我們訴說那起源於身體的悲歌。其中有痛苦、有掙扎;有壓迫、有抵抗;有對立、有和解。它揭櫫了一個不同的視野,不只是對雙性人而已,對所有因為不同而在被別人凝視裡受傷害的人,這樣的視野都有助於人們去提升自己,並為善良、包容、體貼,「在不同裡團結」的社會而努力。
諾愛拉.夏特雷乃是當代法國主要作家,她出身世家,資質剔透,在《頭朝下》這部罕有的絕世精品級的作品裡,把當代的「身體書寫」和「邊緣書寫」,帶到了一個非常成熟的水準。這是本重要的著作,我們不能荒疏掉了!
天使現身:談《頭朝下》中陰陽人的情慾書寫∕陳儒修
二十世紀中葉,在黑人民權運動大肆展開之際,艾利森(Ralph Ellison)發表他生前唯一出版的小說《隱形人》(Invisible Man, 1952),深刻控訴美國社會長久以來的種族歧視現象。小說以第一人稱的口吻指出,對美國白人而言,黑人不僅不是人,甚至根本不存在。
他的小說是這麼開始的:
我是隱形人。喔,不,我不是愛倫坡筆下的鬼魂,也不是好萊塢電影中的歌劇魅影。我有血有肉,甚至也有一顆心。明白嗎?我之所以是隱形人,是因為人們拒絕看到我。就像你們在馬戲團看到那些沒有身軀的頭顱一樣,我好像被哈哈鏡包圍,當人們與我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們只看到四周的空氣,看到他們自己。他們什麼都看到,就是看不到我。
他接著描述一個情況:一個白人在路上與他相撞之後,竟然不斷辱罵他,令他憤怒地想拿出刀子殺死對方,在他要動手之際,他突然恍然大悟:這個白人其實是因為處在夢遊狀態下被打擾了,才出言污辱。這樣的領悟使得他又好氣又好笑地逃離現場,然而內心卻是沈痛的。
《隱形人》帶來的教訓是:要活得實在,就要現身!於是,經過民權運動的奮鬥之後,黑人現身了;接著是婦女解放運動,婦女也現身;再來是同志運動接續出現,同志與酷兒族群跟著現身。從此以後,父權主流社會無法再忽視黑人、女性、同志族群的存在。
這些都是在二十世紀發生的事情,到了本世紀,又有一種人要宣稱他們的存在,我們稱之為「天使現身」,《頭朝下》就在講述其中一個「天使」的故事。
不知道該說是上帝的恩典還是玩笑?「天使」同時具有男性與女性的性徵,大部分有著女性豐滿的乳房,以及男性的陰莖。也有些人的陰莖發育不良卻又有宛如裂縫的陰道,變得男女不分,也就是俗稱的「陰陽人」,《頭朝下》的主角保羅就是如此。保羅出生時,是一個被稱為德妮絲的女孩,然而「她」不喜歡玩洋娃娃,也不喜歡穿裙子,因為他的內心很清楚:他要做一個男人,他要跟爸爸一樣站著尿尿,他要取悅女人……。麻煩的是,青春期發育帶給他一對無法掩飾的乳房,使得保羅的性別認同出現危機。
作者諾愛拉.夏特雷很細膩地描述保羅一段段成長經驗的心路歷程,文字語氣的精準,令人不由得懷疑她是否也是另一個天使?
故事開始於麵包店女店員稱保羅「先生」,令他興奮到不知所措,那是在他做完乳房切除手術之後發生的事,而他正要回家與父親分享他的喜悅。
保羅有個幸福的家庭,不管他從前是女生,現在是男生,父母與其他親友都樂意接納他,父母親甚至讓保羅自己決定要做男生還是女生。他還有一個知心女友珍妮薇,不僅懂得欣賞他的身體,還幫助他下決心變成男生,因為她要跟他在一起。
《頭朝下》的書名指的是保羅小時候與父親練習跳馬動作,在身體騰空還沒有落地的那一剎那,保羅覺得自己好像在飛,頭朝下地俯視人世間,就像一個天使。這段時光也讓他暫時脫離不男不女的身體,思索自己的生命狀態。夏特雷用意識流書寫方式,不斷用保羅的第一人稱「我」來自述,就像前面引述的《隱形人》一樣:
我是個天使,我沒有年紀而且我是個天使。
我知道我是個天使,我的美並不適當,傷人眼睛,我的美。
書中更多的篇幅記載著保羅與他生命中遇到的每個人之間的互動,除了前面提到的父母親與珍妮薇之外,還有馬克思、伊莎貝兒、芙羅等人,以及占有他一半身體的德妮絲。特別是這個叫做德妮絲的小女孩,當保羅一旦決定做男生,就是德妮絲的死亡之日,這令保羅內心非常痛苦,也因此他曾經精神崩潰而住進療養院:
我的敵人,我背負著她,似乎,永遠在我體內。不可能完全戰勝,更不可能殺了她,除非是把我和她一起殺了,誰叫她叫做德妮絲,而德妮絲就是我。
《頭朝下》誠摯的筆觸會讓你卸下心防走入保羅的世界,由於他的特殊身體構造,使得他不斷處於恐懼與焦慮中。在學校上廁所,要推開「男廁」或「女廁」的門,就是一個重大決定。去參加夏令營活動,小男生小女生利用晚上躲起來談情說愛,卻是他身心煎熬的時刻,他無法找到自己的位置,雖然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與一群女生同宿的經驗,帶來性的啟蒙,卻也帶來另一個殘酷的問題:「我害羞的長槍,不很明顯的陰莖,它有辦法滿足女孩那無邊無際的縫穴嗎?」
保羅跟所有男生一樣,長大後開始變聲,他的雙性特徵更加明顯──短髮、寬額頭、鬍鬚、乳房,以及被巧妙掩蓋的陰莖,現在又開始聲音低沈。生物學教授刻意點他∕她作為活標本,逼得保羅在眾人訕笑的眼光中逃出教室。
唯有跟珍妮薇在一起的時候,才有美好的體驗,就像他小時候學鋼琴,保羅總認為他是在跟德妮絲「四手聯彈」。保羅終於發現,同時具有陽剛和陰柔特質的他,足以帶給珍妮薇,以及其他的女人,最大的悸動與幸福。保羅更堅決相信自己要做一個男人。
保羅開始探索自己的身體與情慾,他遇到了馬克思,馬克思渴望變成女人,而他想做男人,雖然兩個人的外貌正好相反,馬克思給他一個忠告:「男人,女人,同時是兩者,管它的!你是個人!」於是當他們兩個人躺在床上時,就各自扮演自己喜歡的性別,譜出一段美妙的經驗!
隨著年齡增長(本書是以四十歲的保羅,一個已經變成真正男人的保羅,回顧他的前半生而寫就),保羅越來越能坦然面對他的雙性人身分:「我事實上是個女孩,既然我是男孩,我就不是女孩。」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經三十歲了,他可以對著陌生人侃侃而談。他真的變成一位天使,為世上感到困惑、無法解脫的人們帶來啟蒙。而更重要的,他來到母親的病床前,讓母親知道:不論他是男是女,他永遠是她的小孩,也永遠愛她,於是母親才安詳地離開人世。這是本書最動人的時刻!
保羅開始確信上帝派他到這個世界的使命,他讓他所遇到的人珍惜美好的生命,讓周遭的人得到啟示,而同時他也清楚自己的命運,就是把屬於女性的乳房摘除。然而到了這個地步,他知道他不會因此殺死他身上的女孩德妮絲。在故事的最後一段,他們兩個人一起彈鋼琴:「四隻手很協調……終於,小奏鳴曲由四隻手溢出,成功了……」這是天使的特權。
記得朋友推介這本短篇小說時,曾善意警告:「很容易入口喔!」果其不然,拿到文稿的那個晚上,是以帶著激盪又狂喜的心情一口氣看完本書,好久好久沒有讀到這種令我感受到情慾不斷在字裡行間挑逗我的文字,透過天使保羅的開釋,《頭朝下》將為每個讀者開啟另一扇關於身體、情慾、性∕別的大門!
頭朝下的時候∕薇薇夫人
一個人頭朝下看的時候,會看到一片混亂、也會看到真實的場景;而百分之九十幾的人,出生時是頭朝下的。
有兩性器官的「男女」主角,度過了四十年充滿混亂、迷惑的半生;他自己和父親希望他是男孩,母親則希望他是女孩;這個很多人眼中的怪胎,不僅要承受種種異樣的眼光,也要承受自己在發育成長中,種種不像男生也不像女生的生理變化引起的窘困,和痛苦。
但他沒有精神分裂,也沒有崩潰,因為父母的愛和包容、了解,朋友(包括男女)的友情與愛情,溫柔的、寬厚的包裹了他,特別是一個認為自己是女人的男朋友對他說:「男人,女人,同時是二者,管他的,你是個人!」這句話在他頭暈,頭朝下時挺住了他。
四十歲時,他去切除了乳房,二度出生,頭朝下,他成了真正的男人;四十年的枷鎖打開了,他感覺輕鬆、平靜、自信。
人類中總有一些「與眾不同」的人,有的是生理,有的是心理;他們常常會因不同而受到不公平的待遇,這本書的主角則是幸運的,他誠實地,深刻地寫出四十年是男也是女,而不是男也不是女的人生。
如果這差錯是上天造成的,那麼靠人類的愛、包容和了解可以避免一場悲劇;這溫馨的例子,可以適用於所有「與眾不同」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