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向街

也沒想著什麼，一場藥襲來的睡意醒來，就在雨夜裡讀著，接連兩個明明該睡覺的晚上，就把它讀完了。 　　 已經很久不愛看這樣的文章，因為不愛喃喃自語的內容「今天跟誰去哪了？」、「看到了什麼？」、「自己又跟誰怎麼了？」最後再結尾上加個他媽的要命的勵志的語氣，或者是去看起來非常不友善的明天會更好，再不然就是那些像是假的溫暖的溫度，其實只是說來自己安心的字語，我討厭這種文章，所以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讀不下去那些東西，我拒絕讀任何這樣叫做散文的東西。 　　 走進《單向街》，迎面而來的毫不保留的字句，關於「家」的、「父親」的，或者自己的。那些是你在心裡想著一百萬遍想要寫出來的東西，就這樣被散落在書本裡，你沒有勇氣，也無法平靜的去書寫那些故事，所以看著看著，也就開始想著自己，跟街上這個人的故事，有沒有重疊的，有沒有沒有交集的，或者有沒有比她的慘烈的？ 　　 http://www.sun-line.idv.tw/blog/?p=393

在旅途變換交通工具之間讀 《單向街 》，對運詩人怪誕陰森的思路，還有搶眼犀利的字眼感到寒冷而顫慄。我和作者也算有一面之緣，有些人貌不驚人，但發聲卻是高亢無比，像敲打金屬那樣鏗鏘有力，令人難忘。也許\作者無意「語不驚人死不休」，但其獨具靜穆森冷的眼神，不容小覷。就像書中那隻羞怯的貓，表面靦腆怯弱，瞳孔裡卻藏匿著難以估量的冷靜與殘忍。







如果《單向街》像駱以軍先生在序文裡所說，這本看似散文集的書，原本是一組龐大的「辭條」或「索引」。但非我們慣常熟悉的版本，而是無法歸類的非典型辭書。書中浮現的冷酷異境，彷彿我們經常逛走的城市、街弄，得有萬花筒般的蒼蠅複眼(用作者的話)，熟練迷失的靈魂才能發現。《單向街》裡營造的豐富意象、氛圍凝練，濃密飽滿的文學圖像俯拾即是，有些句子讓我驚嘆，只能抄錄才能表達共鳴：

 

「電鈴不響、電話不通、手機沒開，早上八點，我與母親還困在高塔上的夢境裡，編織的長髮沒能垂下，溝通無門，聯絡無效，彷彿瞬間咫尺天涯，人間蒸發。」第一段《單向街》，她誠實解剖自己，還有一個dysfunctional family，以銳利詭異的雕刻刀，刻劃一個曾經皮膚黝黑、眼皮摺痕深邃，非典型的印尼華裔（她是個文字魔術師），還有她異於常人的童年及家庭記憶。突兀、哀愁的氣氛於文中流竄，如處高塔失聯的異鄉人。

 

例如這個段落：「對我而言，『老師』這個詞彙帶了一種清潔的質性，不容一絲玷污，必須通透明徹，乾淨敞亮。」故事點出她心中師者的形象，然後將文學作品與自身經歷編織勾串，表明她的期望。然而思無邪的境界不若想像容易，師生頻密接觸總不免碰出火花來。我剛讀到George Steiner的演講《大師與門徒》(The Lessons of Masters)提到一種類型的師生關係，表述了其中不潔的關係：「情慾，無論隱藏或公開，無論幻想或實際行動，都與教學交織在一起，在師生現象中縱橫交錯。」

 

「冷落排擠，是女生生態池不見血的暴力與殘酷。」這句話和前段一樣出現在《單向街》第二段，其中多牽涉到她來往的人物，寫活女學生社交圈裡互動的曲折，如動物在叢林中的求生手段，那些難以傳達的糾葛，透過作者描繪，讓讀者對女性世界的槓格、傾軋有更深層的發現。觀察、處理人際關係，運詩人總有異於常人的視野。

 

 

「幸福國宅，美滿大廈，很不意識流的取名。少了詩意，多了對幸福美滿人生的平庸概括，粉飾太平。」。第三段《單向街》也算大城市導遊一種，屬底層生活萬象，不具吃喝玩樂的圖解，而略帶點頹廢兼左派的氣味。當然，她筆下的廊道階梯、巷弄街道比起ＷＢ的《單向街》更貼近現實，心跳更加熟悉，人物的血肉也溫熱可感，而且可能雙向通行。不若ＷＢ的柏林，不只時空遙遠，而且更抽象，更像他腦海裡進行的蒙太奇，不少時刻只能單向通行，甚至走入死巷，失迷無語。但是詩的意味瀰漫，是不爭的共相。

 

我們可以相信她筆下的文字能穿透紙背，讓桌面作痛喊叫，其來有自。一面是她無法抗拒的敏銳天賦，一面也是她大量吞噬文字，活剝光影的構造。像隻蜘蛛或絲蠶，她擁有瘋狂細膩的消化力，把吃入的食物重新吐出，詮釋包裹她陰性的身影。小說裡虛構的人物、情境、典故、象徵，和現實巧妙照映，在她靈活出入、精細調度下，使二者切合、互相對照，讓我們目睹她的文學天分，造詞塑境的本事，也讓雙邊世界頻頻展示新境。

 

 

有些人是天生的藝術家，單調平板的人生，或庸俗普通的主題，她們都有本事讓原本的陳腔濫調凸顯新意。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就能流溢出不凡，讓狀似枯\澀的情節充滿創意。所以便當顏色的講究，其「展示」與「交換」的價值，如何遠超實質，讓人驚詫原來年輕女子互動來往的複雜細密。她寫養貓、賣貓的行徑與奇特邏輯引人同情，也叫我噴飯，身旁的旅客都同感我旅途的亢奮。作者如貓，既特立獨行，也和人群保持適當關係，這正好賦與她隱匿身形及冷峻觀察的能力，街景百態固然難以揣想，然而那些浮游生物，在狹窄巷弄出入表情萬千的面龐，卻由此一一浮顯，準確精細。她夜行多年，黑夜賦與她一雙穿透幽暗之眼，讓她洞察某些世事，超越周圍的悲歡冷暖。

 

 

作者自述她的生長，像顆植物：「最放不開的是我，母親說我從小便懂得斯文，從不竄上爬下，在地上撒賴打滾。我當不了孩子王，在屋裡四處衝撞的小獸中，我長成一株植物，靜態地，和順地，認份地。」翻讀本書，兩個人物不知不覺逐漸浮現。一個是古老的聖經人物雅各，另一個是Diane Arbus。聖經上說：「雅各為人安靜，常在帳棚裏。」不若他的雙胞哥哥那樣浮動活躍，他表面安靜，但精神活動卻多變繁複，也為他日後崎嶇不平的路徑，奠定基礎、劃分界線。

 

運詩人筆下的自身、家人，還有或遠或近、與她交往或疏遠的人物，她們種種奇特的形態與風格都讓我想起Diane Arbus鏡頭底下的肖像。彷彿怪異、畸零、邊緣，仍在冷酷中夾著點溫情。特別是她和父親之間的古怪關係，和我們慣常熟悉的倫理親情故事，相距甚遠。我驚訝她經常抽離現場，脫開好惡，甚至不動聲色，以多種分身敘述評價過往，她處理的如許\熟練，正如Diane Arbus貼身記錄邊緣人。但是她的探索並非紙上談兵，正如Diane親臨天體營，她藉參與社會運動，體會人間嗜血的不仁，也由此領悟「身體」真正的意義。

 



至少，根據作者自剖，我還有一點和她類似的怪癖：讀書一定要邊讀邊畫線。我直覺中希望明年訪台，和她交換一本畫過線的書籍，閱\讀她彰顯的怪癖。夏日綿延，濕熱難當，為排遣寂寥，也為了學習複製創意。我信《單向街》能為讀者揭開一幅獨創的城市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