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用幽默書寫家鄉 ◎林倩葦
談起德國作家齊格飛.藍茨(Siegfried Lenz, 1926?),讀者馬上想起他特有「對抗邪惡與不公義」的形象。一九六八年的出版《德語課》(Deutschstunde),多數公認是他的代表作,該書屬於德國「戰後文學」的經典小說,書中透過一個青少年的眼光,回顧自己的故事、父執輩的過往,以及社會國家的歷史,寫實地揭露並批判納粹德國社會的心態,在當時德國的文學界造成轟動。
除了《德語課》之外,藍茨的其他作品也賦予他高度的正義形象,例如他在一九六○年的作品《燈塔船》(Das Feuerschiff)以及他的後期作品、二○○三年出版的小說《失物招領處》(Das Fundb?ro):前者敘述一艘燈塔船在值勤時救起犯案在逃的凶人,讓自己和隨他出海的兒子陷入生存危機,最後船長以智慧和犧牲的勇氣終能制伏惡人,此書強調面對邪惡不得緘默;而後者在「量」方面雖不如《德語課》般厚重,然而書中認真嚴肅的主題卻依舊如當年;因為隨著兩德統一、世界經濟的全球化,以及多元文化主義的興起,德國境內形成一股新納粹熱潮,這讓一向關心歷史、倡導文學該為道德服務的藍茨再度嚴肅出擊,在此他以諷喻方式,藉由人們不該遺忘、卻又遺失在火車上的失物,提醒讀者不應遺忘邪惡的過去。
當大家慣於把藍茨封為「對抗邪惡與不公義」的小說家,強調他的高度正義感和道德形象時,他的另一部作品《我的小村如此多情》(So z?rtlich war Suleyken)卻會讓讀者感覺到,我們似乎遺忘或忽略了這位愛好正義的作家也有幽默的筆觸;一位優秀的作家就如一位能接受多種類型劇作考驗的好演員,可以用嚴肅的筆調書寫人類的歷史過程,也能用簡單的幽默描繪真實生活的憂喜。而毫無疑問的,藍茨正是這麼一位優秀的作家。
與藍茨結識多年的德國重量級書評家馬塞爾.萊希.拉尼奇(Marcel Reich Ranicki)曾經這麼說:「沒有人希望被人在背後議論自己沒有幽默感,然而也沒有任何德國作家想被視為幽默作家。」誰若讓讀者發笑,必然立刻被貼上標籤,懷疑他對文學懷有憤怒,懷疑他的滑稽背後是諷刺是憤世嫉俗,這對一位成功的嚴肅作者而言乃相當嚴重,然後──這也是藍茨所經歷過的──他的聲譽立即受到爭論。當時藍茨尚未出版《德語課》,文學地位尚未穩固,但是他對這種特意的挑釁從一開始便不予理會,難怪拉尼奇稱譽他是一位「明智與平衡的作家」。
一九五五年首度出版的《我的小村如此多情》,自一九六○年一月起由費雪(Fischer)出版社發行口袋書版本,並在一九八一年達到銷售百萬冊,當年除了《少女安妮的日記》(Das Tagebuch der Anne Frank)之外,費雪出版社中尚無其他書能有如此傲人成就。這個事實令其他作家稱羨,因為對他們而言,著作要能銷售一萬冊,早已非易事,更遑論百萬冊。然而藍茨這本幽默的馬祖里故事集,以及他的小說《德語課》,皆有百萬以上的銷售成績。這聽起來何等不容易!
《我的小村如此多情》能有此成績也並非無跡可循,這不僅因為學校一般德語課的閱讀教材讓學生笑開懷的機會過少,主要原因要歸功於德語教師;藍茨曾表示,他收到許多教師們捎信給他,大大讚揚此書,宣稱它非常適合作為代課教材!儘管這些馬祖里的故事並非全是天真爛漫,但藉由它們,卻能在課堂中跟學生營造一股祥和氛圍,讓代課老師順利愉快地完成任務。這點大概是作者當初寫作時始料所未及的。
蘇萊肯(Suleyken)是《我的小村如此多情》此書中的小村名稱,大家對它都相當好奇。當您翻開地圖,在東普魯士的馬祖里地區(即現今的波蘭),不論如何細心尋覓,肯定是找不到蘇萊肯,因為它只是個虛構地名。而這些小村的故事也非懷舊思慕曲,更不是試圖要徹底改造現實。誠如藍茨所表明(他出身於東普魯士的馬祖里),這是對他的家鄉所做的含蓄愛意表白,除此外並無其他嚴肅批判之意。
藍茨為《我的小村如此多情》寫了二十個故事,文中所用的語言簡單、活潑、不帶花俏,故事的場景圍繞在牲畜、穀倉、農家與小村酒館之間,故事的主角盡是居住於此的平凡人物。隨著第一個故事的出現,我們彷彿看到一名男子正坐在酒館中的一張桌子旁,娓娓道來他家鄉的故事。他用一種特別的家鄉話和口吻,敘述村子裡的各式人物,以及那位老年才開始學習閱讀的老祖父等等。當我們愜意地一頁頁翻閱時,我們會覺得:這不是一本印刷書籍,因為這些故事與印刷油墨離得如此遙遠,而所敘述的趣聞軼事又與我們如此貼近。我們並非在這當中閱讀,而是在聽一個人、一個非常奇特的人講話,他講了一個又一個狡猾、帶點詭計且別有用心的詼諧故事,在講述時,他同時還做了相當小的手勢、揚起眼角、嘴邊帶著幾乎讓人無法一眼識出的諷刺笑容:這位敘述者用他的敘述風格,以及他那馬祖里的方言,參與故事當中,他的臉部表情甚至成為故事的重點之一。
透過這位敘述者,讀者優遊於馬祖里這個區域,強烈感受它的地方特徵與色彩,見識到這個奇特的社群,甚至他們的語言、服裝與習俗,都跟德國其他地區如此不同。而在此,我們也看到作者藍茨驚人的敘述才華;他彷彿潛入鄉親父老的靈魂中,成為這些人物的發聲筒,替代他們述說了這些親身經歷的事件。
當我們讀著一個又一個故事的時候,會突然發覺:這名講話的男子可能瘋了。因為事實上並沒有蘇萊肯這個地方,而故事中的人物如:嗜書如魔的祖父哈米卡.薛斯、習慣下命令的阿芮法姑媽、狡猾英俊的阿列克.普赫,或是以奇特方式表達愛意的華德瑪爾.格力章等等,都壓根兒不存在;根本就沒有這些馬祖里人,也沒有這個世界:它們都是童話。但這些童話並非不真實,它們看起來反而比現實世界來得真實。
《我的小村如此多情》是藍茨相當早期的作品,出版後所獲得的評語褒貶不一;簡單的故事題材與未經修飾的語言,著實讓當年許多文學評論家曾搖頭又皺眉。然而這並不改變它受歡迎的事實,因為這本故事集除了以書的形式出現之外,它也和小說《德語課》一樣受到電視公司的青睞而拍成電視劇;布萊梅電台(Radio Bremen)在一九七二年將其中十三個故事搬上電視銀幕,而前東德(DDR)的電視公司更在一九七六年向布萊梅電台購買版權,在前東德地區播放此劇。一本書跨越了前西德和前東德兩個國家(本書出版發行當年,德國尚未統一),同時擄獲觀眾與讀者的心,這再度證實《我的小村如此多情》的魅力。當然,還有藍茨的寫作實力。
不管您是否來自馬祖里,《我的小村如此多情》肯定讓您讀了會拍案叫絕又笑開懷,同時也讓我們見識到這位一向強調正義、歷史責任的作家另一種對家鄉的多情與幽默。
【推介】
青蛙不能生吞 ◎張國立
人的思考是可以使事情變得更有趣──嗯,有時也變得更複雜。例如魔術師表演憑空抓兔子,只見他兩手空空,忽然從我背心裡抓出一隻胖兔子,我當然用力地鼓掌,讚揚魔術師的偉大,不過這個叫施坦尼斯勞.格立古爾的舅舅卻有完全不同的思考,他堅定地認為兔子既然是從他身上抓出來的,顯然這隻兔子原本是屬於他的,那麼魔術師不應占為己有,而該還給他。
施坦尼斯勞的論點正不正確?當然正確,除非魔術師能再證明他是怎麼把他的兔子藏到施坦尼斯勞的背心內(第九章馬戲團)。
我的啟示:對,以後看魔術表演一定要坐在第一排,看魔術師能從我身上摸出什麼黃金、鑽石來!
另一個思考邏輯,當美國和俄羅斯都開發出最新的超音速客機,他們來台北搶客源,都說:現在我們早上出發,中午就能在月球上吃午飯了。如果我在現場,我知道他們是形容新一代飛機的快速,這是正常思考方式,不過這時我的旁邊要是有個波蘭北部的馬祖里人,他則會說:我們台北不是很好嗎,要去月球幹麼。
對,這個馬祖里人說的有道理,不論飛機多快、輪船多快、火車多快,既然我們認定馬祖里或台北是全世界最棒的地方,那我們要飛機輪船火車做什麼咧(第十二章小火車波普)。
我的啟示:其實不出國,一直待在台北也挺不錯的,還省了飛機票錢!
再來一個讓人困擾的思考習題,就像賣牛的葉格卡對賣羊的普魯說,如果你能吞下這隻青蛙,我就把這頭小牛送給你。如果我是普魯,一定接受葉格卡的賭注,反正我什麼損失都沒有,要是吞下青蛙,還能賺到一頭小牛。再說青蛙其實鹽酥一下也挺好吃的。
不過普魯是馬祖里人,他不懂得青蛙在吃之前要鹽酥一下,他張開口便吞,當然怎麼也吞不進去。不過馬祖里人很聰明,普魯吃了半隻青蛙,拎著另半隻青蛙的腿對葉格卡說,如果他能吞下另外半隻青蛙,他就可以不必把小牛送給普魯啦。葉格卡對這個建議很高興,他吞下那剩下的半隻青蛙,然後保全了他的小牛。
最後葉格卡對普魯說了句發人深省的名言:「只是,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們究竟為何吃下那隻青蛙?」(第七章須蘇米的大日子)
多棒的問題呀,我也得到了啟示:不要在沒有料理之前就急著去吃青蛙,和生魚片不一樣,沙西米的青蛙不好吃。
這是齊格飛.藍茨的小說《我的小村如此多情》裡的幾則故事,他寫的是他故鄉馬祖里的事情,看起來他的老鄉們都有點腦袋那個,因為他們的思考和我們完全不同。
馬祖里位於如今波蘭的東北部,接近俄羅斯、立陶宛的邊境,原來屬於俄羅斯,後來成為普魯士的一部分,一次大戰後,被畫入德國的東普魯士,二次大戰後則變成波蘭的國土。原本住在這裡的德國人被迫遷回德國本土,如今的馬祖里大約只剩下約五千個祖籍德國的馬祖里人,而他們和這個世界毫無衝突,他們閒下來會賭賭吞活青蛙,會覺得火車是個無用的交通工具,更堅決地不相信魔術,但他們卻被歷史逼著改變人生。
我根本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這麼單純、可愛的地方,因而我上網到處去找關於馬祖里的一切,才知道這竟是個世外桃源,在平滑如鏡的大湖旁,有著青綠的山地,而中間則是尖塔矮屋的中世紀小鎮。時間凍結於《我的小村如此多情》這本書裡,讓一切回到最原始最直接的思考,人的煩惱被壓縮到如何吞下青蛙上。
讀著讀著,我想起二十世紀初捷克作家哈謝克寫的小說《好兵帥克》,也讓我想起魯迅寫的《阿Q正傳》,然後感受到單純的可愛。同樣我也想起一年多前老婆問我的一句話,她說回教徒可以有四個老婆,我會不會很羨慕?那時我連想也沒想地就回答:不,一個老婆就夠了。我老婆認為我騙她,說謊話,可是我老婆不知道,一個老婆就讓我半生不死,別說四個老婆了。
我親愛老婆和我的思考完全不同,所以在此我要宣告,其實我也是馬祖里人,一個可愛也常被別人罵很笨的馬祖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