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我跟別人提到那隻奇妙生物的事,都沒有人願意相信。小孩子最容易將現實與幻想混為一談--大多數的人不是對此付諸一笑,就是認為我在杜撰故事,而以不甚友善的眼神回看我。那都無所謂。反正被當作是胡謅,對我也無傷。而我自己呢,或許是真的很想把它忘掉也說不定。事實上,這種事忘了也好。如果它能隨時間的流逝而在記憶裡消失,那該有多輕鬆啊!可是,為什麼我始終無法忘懷呢?那生物在手掌間留下的溫暖,那彷彿要滲入肌膚裡的黏著濕氣───為什麼無法忘記?就是因為有時太過渴望它了吧。好比今晚這種時刻--耳邊聽著孩子熟睡的鼾聲,自己卻輾轉難眠以至只能雙眼盯著黑闇的此般漫漫長夜。那一天,在國營電車的高架橋下,那名男子稱呼它為「妖精生物」……--摘自〈妖精生物〉日本知名作家一致推薦:石田衣良形容本書作者是「在社會這個無趣世界中,欲讓幻想之花綻開的最高藝人。」井上廈盛讚:「這部作品的價值,在於沒有任何一篇是不值得看的小說。」五木寬之評薦:「作者具有令人聯想起昭和初期新興藝術派風格的獨特才華,看似古舊卻又新穎,看似新穎卻又夾雜懷古情趣。津本陽表示:「作者的文中有濃厚色彩。這種色彩並非任何人都可以創出,完全基於作者的感性。」本書由6篇短篇小說組合而成,以昭和30~40年代的大阪貧民區為舞台,是一部追憶兒時離奇異事的都市怪談。篇名如下:〈精靈之夜〉、〈妖精生物〉、〈摩訶不思議〉、〈花食〉、〈送終婆〉、〈凍蝶〉。內容集合了異端者的故事,被排擠到社會邊緣的人的故事。透過小孩童的靈異經驗來突顯人之生與死的問題、親情愛情之眷戀等等。發生的雖是恐怖或悲劇的事件,卻透露著人性的溫柔與溫暖。全書以文字營造出獨特的哀愁氛圍,在詭異的情節中融合了淡淡的哀傷,構築起特有而哀美感覺的恐怖世界。
章節試閱
精靈之夜
有一天晚上,我看到托卡比。
他快樂地兩腳交替跳著走。從鱗次櫛比的屋頂這頭跳到彼端。輕快的身影,不停地跳躍。在略微朦朧的月光下,發出咻—咻—奇妙又愉快的口哨聲。
我摒氣凝神,從二樓房間的窗戶向外眺望。雖然很想叫醒睡在一樓的父母親一起看。但我的視線自始至終被他深深吸引,片刻也離不開。
最後,他在對面的屋頂上縱身彈跳得好高,在半空中一個後空翻。秋風將他運動背心的腹部灌得飽脹脹的。當時,我真的認為他就在那裡。
我拼命與濃濃的睡意搏鬥,持續眺望他快樂的模樣。然後在心裡祈禱著——
這不是夢。
那已經是三十幾年前——大阪萬國博覽會之前的事了。
我住在大阪的時間說長不長。大約是小學二年級的春天到四年級的夏天。三年不到的時間吧!
原本,我們家是住在東京護國寺附近一帶。不過,說好聽點是因為家裡的關係。事實上,是因為父親事業失敗。他所經營的傢俱公司倒了。為了藏身,離開東京躲到大阪投靠親戚。不過,年紀尚幼的我,當時什麼也不知道。
我們住的地方是一個叫S的下町地區的文化住宅。
我在東京從未聽過這種名稱。乍聽之下似乎很高級,說穿了就是連棟式的賃貸住宅。兩層樓的房子平均三戶接連一起。家家戶戶之間,牆壁共有。也就是要買賣房子的話,必須連棟一起算。
日後,我聽說母親相當住不慣這樣的房子。便宜的家屋,樑柱地板到處生鏽腐壞。這點還可以忍受。但牆壁薄到連隔壁打個噴嚏都清晰可聞。就讓母親瞠目結舌。何況,我們隔壁住的還是一家子虔誠的T教徒。早晚只要時間一到,固定敲法器、誦經。這才真叫人受不了。不過我早就聽慣了這類聲音。彷彿兩家之間根本沒有牆壁的存在。而是在同一棟房子裡敲敲唱唱。可以說聽得再分明不過了。
我們住的地方就是這種一連六棟的文化住宅區。
狹窄的巷弄是一個死巷。家家戶戶的玄關都朝內,並排形成一個コ字型。コ字裡的空間,約有學校教室的兩間大。這麼一塊狹長的空間就成了孩子們平日的遊戲場所。也是左鄰右舍的媽媽們社交的場所。可以用露天的大廳來形容吧!
住在這裡的人,不懂虛偽矯飾。都是一群大剌剌、直腸子的人。頗有關西下町的特色。因為大家都是貧窮人。自然也就沒有不必要的虛榮和矯揉造作。
可是,我的父母之前住在地方雖小仍還有屬於自己庭院的獨棟房子裡,對於這種和鄰居關係極端親密的環境,很不能適應。或許在他們的意識中,這裡只是暫時的住居。所以他們也沒有很積極地與巷弄裡的鄰居們來往吧!結果是連一句大阪話都不會說。鄰居們雖然對我們很友善。但在他們的心中,難免有『東京人太會裝模作樣,很難相處。』的想法吧!
但對於小孩子的我來說,那段巷弄裡的日子,無疑是我的黃金歲月。
不分年齡性別。住在那一帶的小孩子,大家就像兄弟姊妹般朝夕與共。隨時隨地身邊總不乏有人陪伴。猶如過著群體生活,充滿了無限歡樂。獨生子的我,太嚮往那樣的日子了。
只要有人開始搧紙牌玩,就算沒打招呼,也馬上有人加入陣營。女孩子跳繩時,只要有男孩子混進去,立刻熱鬧採採。下雨天時,大家相偕跑到附近的商店街。在那長長的通道上,盡情追逐嬉戲。如果是家門前的社交廣場,吃過晚飯,也可以玩遊戲。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的玩伴,我已經記不得他們的名字和長相。就連最常在一起,同年紀的直行。我都想不起他的臉長什麼樣子,只有模糊的印象,記得他酷似電視『叫我三度笠』裡出現的演員白木實……
然而與這相反的,既使過了如此漫長歲月,有個臉蛋卻始終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裡。
住在我們巷弄的最裡間,有一對名叫順吉和正弘的朝鮮兄弟。我記得他們姓朴,或是姓白也說不定。不曉得屬於被分裂的半島的哪一邊。
順吉比我大兩歲。身材魁梧壯碩。留著五分頭。一對細長單眼皮的眼睛。他是打紙牌的頂尖高手。我曾看過他一出手就搧翻對方四張紙牌。他的個性又直又衝。只要有人敢侮蔑他的家人或國家,就算對方比他年長,他也一定卯起來打,非打到對方抱頭鼠竄不可。
和豪放粗獷的哥哥比較起來,弟弟成弘就明顯瘦小許多。雖然只比我小一歲。但外表看上去就像是幼稚園的小朋友。臉色很蒼白。和曬得黝黑的哥哥站在一起時,簡直就像炸過熟的豬排旁擺飾的生高麗菜絲。
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詳情我不清楚。只知道正弘從小就有病。不能像一般的小孩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戶外玩耍。
為這緣故,他無法上學。雖然他唸的是韓僑學校。實際上他並未到校。而是一直都待在家裡。大概每天就過著起床、吃飯、睡覺的日子吧!他很少出現在巷弄裡的社交廣場。偶而出現,也不會加入大家的行列,只是一旁默默地看著大家玩而已。
其實,這是另有原因的。說來很可悲。既使像巷弄底這麼密閉的空間裡,唯獨兄弟倆的家是被排除在外。
我們對外國人的歧視和偏見。至今猶存。更遑論三十年前了。當時受到戰前和戰時錯誤觀念引導的人,並不在少數。只要遇上和自己不一樣的人種,不分青紅皂白鄙視人家,滿足自己那一丁點的自尊心。在當時那個時代,像這樣精神層面上的貧乏還到處充斥。就連巷弄裡那麼好的鄰居,以及我的父母也都視之為理所當然。
因此,順吉兄弟的家始終被摒除在當地居民的生活圈外,受到差別待遇。當時,我雖然只是個八歲大的少年,但映入我眼中的,已經讓我可以感受到那種歧視的氛圍了。
然而,大人的行為舉止,也反映在小孩子身上。在我們的世界裡,順吉和正弘也受到大家的排擠。雖不敢露骨表現(包括畏懼順吉的拳頭),但絕對沒有把他們納入自己的朋友圈裡。我們是一國。他們是他們。涇渭分明,非常清楚。
老實說,先不論國籍,我對哥哥順吉的確沒有好感。尤其他龐大的身軀充滿威脅感。而且動不動就發脾氣,很難相處。
不過我卻很喜歡他的弟弟正弘。正弘人不僅坦率、善良、頭腦也很好。我非常希望有個像他這樣的弟弟……那時候的我經常這麼想。
事實上,我們從東京搬到這個巷弄裡來,已經兩個多月了。起先,我一點也沒有發現到正弘的存在。哥哥順吉相當引人注目。一開始就吸引我的注意。然而,我真的不知道他還有一個弟弟。
我和正弘完全是因為當時最流行的『怪獸』才結下的緣。
如果你是昭和四十二、三年時期的少年。一定還記得東寶的酷斯拉、大映的龜形怪獸、和電視上的鹹蛋超人系列吧!這些在當時都是小孩子們心目中的偶像,深深擄獲孩子們的心。我也不例外。嚮往這些異形英雄的事蹟。
我的父母親對於我這唯一的獨生子,備極寵愛。只要不是誇張的昂貴。基本上,我要什麼他們都會買給我。或許他們認為家道雖然中落,至少不要讓孩子的希望落空吧!
因此,我比附近小孩子擁有更多的玩具和故事書。像是怪獸、軟皮塑膠做的英雄玩偶、各種塑膠模型、怪獸圖卡和各式各樣的錄影帶——可以說不記其數。當時的這些玩具如果能保存至今。賣給愛好此道的專門店家。相信此刻的我一定是個大富翁了。可以確定的,東京來的我能夠這麼快就融入巷底孩子們的社交圈。全是託這些寶貝所賜。
記得那是梅雨季節的一個下雨天。我難得待在家裡沒出去。我已經記不得為什麼沒有和朋友一起玩。大概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吧!那天母親到商店街買東西。只有我一個人在家。
我獨自在一樓的房間裡,看著電視上演出說相聲。突然有人敲打玄關上的拉門。我出去一看。一個留著中分長髮,長髮部分在後腦杓下盤成一個圓形髮髻的女人。他是順吉的母親。
「小哥哥、對不起打擾你。我有事想拜託你,好嗎?」
順吉的母親用奇怪的腔調說著日文。
「你知道我們家有個生病的小孩嗎?比小哥哥你還小一點。是順吉的弟弟。名字叫正弘。今年才小學一年級。」
我回答不知道時,這位母親的臉上難掩一抹哀傷。可是,我當時真的是第一次知道正弘的存在,和聽到他的名字。
「我聽順吉說,小哥哥你有很多怪獸的書是嗎?可不可以借幾本給我們看呢?正弘說他很想看怪獸的故事書。你放心!我們不會弄髒書的。而且,一看完就馬上還你。」
話雖如此。我卻遲遲無法點頭。
不像現在錄影帶這麼方便。在當時,除了電視,想看到怪獸超人就只有故事書了。雖然對方表示一看完馬上奉還。但要將心愛的書借給他人。對迷戀怪獸的小孩子來說,毋寧是一大酷刑。
「如果你不放心的話,小哥哥、不然你到我們家來玩,好不好?正弘一定會很開心的。」
看到我低下頭,窮於回答。做母親的溫柔的聲音說著。
那就可以……我只能這麼回答。和自己看不到書比較起來,這方法還算可以接受。聽到我的答覆。做母親的整個臉一亮。
順吉的家並非三棟連戶,而是獨門獨宅。房子稍微大一些。一樓是製鞋工廠。從早到晚都可以聽到裁縫車和鐵鎚的敲打聲。可能是怕吵到左鄰右舍。窗戶一年到頭緊閉。而這也更增添這戶人家與外界的隔絕。
我手上拿著幾本怪獸圖鑑的書。第一次造訪這戶人家。一踏進玄關就是一個小型工廠。整棟屋子裡瀰漫著裁縫油和橡膠混成的特殊氣味。屋子的角落裡,擺著大垃圾桶。裡頭堆得滿滿全是鞋底剪剩下來的厚布。
順吉的父親邊踩著裁縫車,邊以朝鮮話不知說些什麼?做母親的也以朝鮮話對答。雖然我聽不懂他們說的內容。但可以聽得出語氣非常愉快。一旁替鞋子綁鞋帶的祖母,滿臉皺紋地笑臉相迎。我很清楚,自己深受歡迎。
「你來我們家玩啊!謝謝、謝謝!」
做父親的一邊用他的大手摸著我的頭。一邊以聽起來怪怪的腔調說著日文。雖然他的體型很像職業摔角選手。臉上卻始終掛著笑容。是個非常親切的人。
我來到二樓的房間。第一次看到正弘時,他正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件薄薄的棉被。看到我,他顯得有些靦腆。
「小哥哥說,要和你一起看怪獸的故事書喔!」
聽到母親的話。正弘蒼白的臉頰上,泛起一陣紅暈。話還沒說完,就像有一條看不見的繩子牽引,已經坐起身來,興沖沖地跳出棉被。對當時的小孩子來說,怪獸就是有這等魔力。
所幸,哥哥順吉不在家。我總算鬆了一口氣。我依言坐在正弘身邊。翻開帶來的書一起看。
「這是這次電影的書。裡頭有很多怪獸呢!」
一邊看著酷斯拉登場的『怪獸總進擊』的書。正弘的眼睛不時閃爍光芒。我和他搶著用手指著每個怪獸。比賽看誰先說出牠們的名字。
「酷斯拉、摩司拉、金哥吉拖拉、盎吉拉司、拉頓……」
這些怪獸的名字,彷彿咒語般讓原本毫不相識的兩個小孩,不一會兒功夫就熟稔起來。我要再強調一遍。所謂的怪獸,就是具有這樣不可思議的力量。
「小哥哥、要不要吃蛋糕?」
我和正弘看完書後,一起畫著怪獸的圖畫。正弘的母親爬上二樓。手中拎著剛買回來的一個小紙盒。
「啊、是帕爾那斯。」
看到白色的包裝紙上,畫著一個戴大帽子的小孩子。正弘興奮地叫著。
帕爾那斯是關西特有,強調俄國風味的大品牌蛋糕店。一定是為了我第一次上他們家玩,做母親的才會冒著下雨天還跑出去買吧!為這意外的驚喜,我也感到興奮不已。
「國度稍來美味的甜點——童話王國的俄羅斯——乘著夢的雪橇運送來——帕爾那斯、帕爾那斯……」
我不禁隨口唱出電視上流行的廣告曲。只要收看星期天早上的卡通影片,就會聽到這首曲子。曲子很短。一點也不像是蛋糕店的宣傳曲。由於旋律很好聽,我剛到大阪就立刻會唱。
「小哥哥、我喜歡這首歌。」
我唱完時,正弘摸著胸口附近說道:
「這歌聽起來好寂寞。讓人這裡感到一陣陣抽痛。」
他說的感受我懂。帕爾那斯的曲子真的是如此。
那天一整天我和正弘兩人玩得很開心。快傍晚時回家。跟媽媽說我去正弘家玩的事時,母親臉上掠過一抹陰霾。但她甚麼話也沒說。
那之後,我有空就會上正弘家玩。話雖如此,至多也是一個月一次罷了。並非經常性。畢竟,和他哥哥順吉碰面,我會有強烈的壓迫感。此外,也有大人勸誡我最好別再去他家玩。
當然,若是現在,我一定恨不得盡量找時間多陪正弘玩。
因為,翌年八月,正弘結束了他短暫的一生。
精靈之夜有一天晚上,我看到托卡比。他快樂地兩腳交替跳著走。從鱗次櫛比的屋頂這頭跳到彼端。輕快的身影,不停地跳躍。在略微朦朧的月光下,發出咻—咻—奇妙又愉快的口哨聲。我摒氣凝神,從二樓房間的窗戶向外眺望。雖然很想叫醒睡在一樓的父母親一起看。但我的視線自始至終被他深深吸引,片刻也離不開。最後,他在對面的屋頂上縱身彈跳得好高,在半空中一個後空翻。秋風將他運動背心的腹部灌得飽脹脹的。當時,我真的認為他就在那裡。我拼命與濃濃的睡意搏鬥,持續眺望他快樂的模樣。然後在心裡祈禱著——這不是夢。那已經是三十幾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