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餘的序言∕莫言
我早就答應譯者許金龍先生和出版社的編輯,要為大江先生這部講述其五十年文學生涯的書寫一篇序言,但遲遲不能動筆。不是因為所謂的忙,也不是因為懶惰,而是面對這部書,猶如面對著一座高山,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也實在沒有必要說些什麼。
我是大江文學的愛好者,也是他偉大人格的崇拜者。他曾經說過我是他的朋友,但我一直將他當作師長,即使狂妄一點,也頂多是亦師亦友的關係。這並不是我故作謙詞,而是內心情感的真實表述。大江先生曾在公開場合說過讚揚我的話,我想那是一位前輩作家對後輩作家的獎掖和提攜,並不意味著我真有那麼優秀,對此我有清楚的認識。
大江先生這部新書,雖說採用了記者提問、作家應答的訪談模式,但基本上可以看成先生的口述體自傳。我知道他不願意寫自傳,也反對建立自己的文學紀念館,因為他將自己看得很輕。他勇於擔當家庭的、社會的責任,為了理想,可以奮不顧身,但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什麼「名流」和「偉人」,而是以一貫的低調和謙恭與人相處。這一次,媒體能夠動員他長時間地講述自己的寫作,以及他所經歷的、五十年來的日本文學變遷,確實是一件很不簡單的事情。因此,根據這漫長的訪談而整理出來的這本書,也就顯得意義非凡。
在這部書裡,先生談到了自己的童年、森林中的故鄉和親人,談到了流傳在故鄉人們口中的歷史故事和森林中的精靈,談到了民間文化對他日後文學創作的影響。他談到他的小學、中學和大學,他的恩師和朋友,他的婚姻和家庭生活,因為這一切都與他的文學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
透過這部書,我們可以看到,大江先生不僅是一位傑出的創作者,同時也是傑出的閱讀者。他受過完整的教育,數十年來手不釋卷,廣泛閱讀,對於世界文學,幾可說瞭若指掌。他談話中所涉及的作家和作品數量眾多,使我們感受到他豐富的閱讀背景,也使我們意識到,他之所以成為一位具有鮮明性格的偉大作家,與他的廣採博取密不可分。
這部書以親切的態度,向我們展示了先生馳騁於世界文壇的基本路線,讓我們分享了他成功時的喜悅和徘徊時的迷惘。這不僅是一位作家的創作歷程,也是一個人的心路歷程。大江先生是個坦率的人,他在大是大非問題上愛恨分明,絕不曖昧。他是憂國憂民、以天下為己任、將自己的寫作與重大世界問題糾纏在一起的作家,因此,他的文學具有強烈的當代性和現實性,他的文學是「大於文學」的。
在這次坦蕩的長談中,先生講述了他與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安部公房、司馬遼太郎、太宰治、大岡升平等日本當代文學史上著名作家的交往,以鮮明的觀點評點了他們的文學成就,並披露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一些逸聞趣事。對於村上春樹、吉本芭娜娜等當紅日本作家的作品,他也做了嚴謹的分析。
大江先生精通英語和法語,於西方多所大學擔任過教職,與胡安.魯佛、賈西亞.馬奎斯、鈞特.葛拉斯、米蘭.昆德拉、巴爾加斯.略薩、愛德華.薩伊德、奧塔維歐.帕茲、渥雷.索因卡、謝默斯.希尼等西方作家有密切交往,其中許多人都是他的親密朋友。在這部書中,先生講述了他們之間對於政治和藝術的討論,以及他們交往過程中的趣聞。
大江先生是個嚴謹的人,同時也是個幽默的人。他的幽默在他的小說中隱藏較深,不易感受,但在這部對話體的著作中獲得了充分的展示。我想,不論對於文學作者或一般讀者而言,這都是一本值得反覆閱讀的書。
二○○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莫言簡介
一九五五年二月出生於山東高密縣,原名管謨業。少時於鄉中小學讀書,十歲時輟學務農,後應徵入伍。曾就讀於解放軍藝術學院及北京師範大學,取得文學碩士學位。一九八○年代以一系列鄉土作品崛起,為目前最受國際矚目的大陸作家之一,代表作有《紅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十三步》、《酒國》、《豐乳肥臀》、《檀香刑》、《透明的紅蘿蔔》、《爆炸》等小說著作。其作品已翻譯為多國語言,並曾獲得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二○○六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好書、鼎鈞雙年文學獎、中國時報十大好書、聯合報十大好書獎等獎項。
跋∕尾崎真理子
東京世田谷區成城,繁茂的庭院樹木連成蔥蘢清雅的景致。在這景致的一角,我在兩扇對開的木質院門前摁下門鈴,由佳里夫人隨即愉快地迎了出來。前院中精心種植的薔薇花在搖擺,但是我們專注於當日此行的目的,並沒有觀賞這些花兒的餘裕。
經由玄關前往左側的起居室,右側高出一截的餐廳裡的身歷聲音響裝置前,是光傾聽音樂的身影,他正將全副身心沉浸於低低流淌著的音樂之中。一張頗有年頭的茶色扶手椅背靠南側窗下,這就是大江先生平日裡的工作場所,也許他剛才還在畫板上寫著他的稿子呢!攪亂了這「靜靜的生活」的闖入者,從空氣中感覺到了那餘韻,不由得繃緊了自己的身體。
儘管如此,在扶手椅側的沙發上剛一落座,便被會話所吸引,另外一種時間開始流淌。這是現實的世界嗎?抑或是與這家主人的小說世界相接相連的空間?「雖說是自己寫出來的東西,卻已經難以區分哪裡是事實、哪裡並非如此了。」在如此半開玩笑的作家引領下坐在這裡,隨即意外感受到了虛實境界在搖晃的瞬間,確實如此……
長年以來,一直與其接觸的人全都知道,作家大江健三郎先生就是這麼一位富有魅力的敘述者。身為《讀賣新聞》文化部專事文藝報導的記者,這十五年以來,數十次重複著這樣的會面。這其中比較多的,是以新小說發表為契機而進行的採訪、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前後的採訪,還有為取得連載小說《兩百年的孩子》及隨筆等文稿而上門的造訪。
從某一時期起,同時代諸多針對大江這位作家及其作品所寫的評論,既長久且持續;另一方面,儘管優秀作家當然同時也可以是優秀批評家,但是如此準確、激烈且執拗、針對「大江健三郎」的批評家,卻只能由作家本人來擔任,我們如此堅信。
我們設法完整地記錄下大江先生的講述,但是先生的頭腦裡,總是充滿了關於「下一部小說」的想法,這個情況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我們一直沒有勇氣長時間打擾先生。就在這種狀態下,二○○五年夏天,以「奇怪的二人組合」三部曲全部完成為契機,《新潮》雜誌主編矢野優提供了長期採訪的機會。當時,我還造訪了讓人聯想起《別了,我的書!》的舞臺、位於北輕井澤的別墅,聆聽大江先生回溯最初開始寫小說時的講述。與我同期進入《讀賣新聞》的影像部次長橋本弘道讀了這次的採訪內容,便提出構想,認為一定要製作透過有線電視播映的、關於大江先生的連續節目,並詢問我是否可以擔任採訪人,從而推動了該計畫的實施。我們提出希望圍繞作家生活這五十週年,如同作家自己小說的連續講義一般,對大江先生進行採訪及實況拍攝和錄音。提出此計畫後不久,就得到了大江先生的慨然允諾,理由則一如本書開首部分所介紹的那樣。
自二○○六年三月底起,每月進行一次拍攝和錄音,這個計畫便開始具體化了。每次大致以十年為期,共為五次採訪,根據這個安排,我重新閱讀了大江先生的主要作品,並調查他在各個時期的發言及變故。在此基礎之上,我提出了每次採訪大約二十個提問的順序,再將大江先生為此寫好的回覆文章當作腳本,交付攝影。
正式採訪時,攝影機剛開始轉動,大量即興話題便加入進來,拍攝和錄音竟然毫不休息地連續工作了兩個多小時。我們還去愛媛縣內子町的大瀨中學,以及可以環視山谷的半山腰拍攝了外景,但是大部分時間裡,還是將攝影機架設於大江先生宅邸的書房中進行拍攝。我以匍匐前進的姿勢,戰戰兢兢地提出問題,也因為被熱情的工作人員所注視,隨著採訪次數的增加,而一點點地增添了勇氣,不由得時而出於興趣而脫離採訪話題。結果,不知不覺間竟然忘了攝影機的存在,在場的所有工作人員全都一動不動地屏息傾聽。我覺得,不很愉快的提問亦不在少數,但大江先生卻從不曾表示「就到這裡吧」並予以制止。
這情景在八十七首由大江光所作樂曲的伴奏下,由作家小澤征良與演員小澤征悅兩兄弟交替朗讀,於二○○七年元旦開始,連續五個晚上(共計五小時)公開播映,DVD光碟則於同年五月由讀賣新聞社進行銷售。
但是由於考慮到時間,電視節目中割愛了許多較為複雜的內容,於是就有必要另行組織,將採訪到的內容(從一開始提到的諸多插敘,直至那些細部的趣處)毫無遺漏地重新傳達給大家。在計畫將採訪內容編輯為單行本時,採用了新潮社出版部鈴木力的建議,把《新潮》雜誌的採訪內容也加入進來,將整體重新建構為六章,大幅追加了提問的篇幅,從而再度開始整理校樣。如此一來,大江先生的回答也進一步往各個方向近似過激地展開,並除去了比較曖昧的部分。此時,之所以將從小說本文中引用的內容放入提問之中,是希望大家回憶起這五十年間曾有過若干改變的文章,在各個時期的那種切實的美妙,同時也想為年輕讀者提供發現這些美妙的線索。
引用部分主要出自於一九九六年由新潮社出版的《大江健三郎小說》(全十卷本),此外,從匯總其月報而構成的《我這個小說家的歷程》中,亦得到提問的諸多啟示。在這個回顧各作品和各時代的「文學式格鬥」的隨筆集裡,這次的連續採訪,不啻於對隨筆集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大江先生的記敘,予以「那是真的嗎?」之確認。然而,採訪中未能涉及的、那一部部小說背後真實人生的種種事實,不是相當清晰地顯現了出來嗎?
大江先生曾如此述說:「作品的總體,作為生活於這世界之上的我的另一個體驗,而逐漸堆積起來。」(引自《我這個小說家的歷程》)極而言之,先生一直行走於實際人生與自己作品的小說世界這兩個旅途上。而且,在《致令人懷念的歲月的信》之後,這兩者一直難以區分地交錯、共鳴在一起。大江先生果然是應被稱之為「解體了日本近、現代私小說的那個人」的作家!
我深切地感覺到,大江先生借助這兩個人生試圖到達的終極夢想,是作家本人和光的靈魂,盡力將文學和音樂的想像力之根牢牢地連接起來。置身於自己和光的Geuoice並面對威脅著共生世界的Grief之間,以實現此夢想為目標,大江先生的「靜靜的生活」就這麼一天一天地盡力維持到了現在。就在這個過程中,一部新小說的第一稿又在昨天完成了,與此同時,還向文部科學省發出抗議信函,抗議文部科學省要求在教科書上作出修改,將相關記述改為在沖繩之戰中,日本軍隊並無強令當地居民自殺的命令……
作家在採訪結束時表示:「作家生活的第六十年嘛……我想,那是不可能了。」但是我對這一點卻存著異議。眼前的大江先生,仍然散發出非同尋常的氣魄,正因為這樣一位先生的健在,我才會被賦予力量,因而沒完沒了地提出疑問。由於自身的力量不足,留下了諸多未能涉及的領域,對於短篇小說和評論也沒能充分言及。儘管如此,倘若能夠使讀者和研究者產生「我也曾想提出這個問題」的想法,我將感到高興。
最後,我想再次對大江先生表達發自內心的感激之情,感謝您長時間接受採訪,謝謝您!
二○○七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