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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與愛 薇薇夫人
就算你先讀了第一篇(天使羅珊娜變成了一百七十七公斤的龐然大物),仍然會對作者讓那輕盈、纖美的羅珊娜有這種結局而瞠目結舌。終於你心搖神炫,目迷情動於作者用魔幻寫實的筆法,寫出人類的宿命:戰亂、疾病、競爭。寫出男人的宿命:事業的沉浮、愛情的得失。寫出某些傳統下女人的宿命:被壓制、生育、性侵、貧窮、同性的欺凌,以及性別的詛咒。
人類不幸有情,情讓人受苦受難。人類也幸而有情,情讓人被眷顧,被救贖。
從那個全身裹著黑布,被丈夫叫做「烏鴉」的母親開始。人們以為她醜得不能見人,有一天,在猶太贖罪日,在男女信眾眼前,她突然全裸高唱,「她肌膚雪白如河流沖激的泡沫,全髮從頭上垂到腳邊,苗條纖細,曲線玲瓏,芳香撲鼻,宛如每個年輕男子翻雲覆雨的美夢。」然後在氣得印堂發黑的丈夫、在女兒、家人,及信眾眼前,在贖罪日炎熱難耐的陽光裡,她失去蹤影。
那是十八世紀末。從此以後,她的每一代都有一個女性成員逃家失蹤。一九三八年,「烏鴉」的某一代孫女天使羅珊娜出生。儘管她的外婆千方百計不准她的母親秀莎出嫁,但敵不過命運,秀莎不但嫁了人,生了孩子,還生了「命帶厄運的羅珊娜」。於是,母親─女兒─母親─女兒,串連起這本讓人放不下的書(我就是從晚上十一點到清晨五點一口氣讀完的)。
生兒子,對某些女人來說是一種完成任務的驕傲。但很多女兒是母親貼心的朋友,女兒小時候就是母親的小幫手,長大了她懂得母親的心事,因為都是女人,可以一起談論女人的話題。兒子在過了叛逆的青春期以後,逐漸變成有距離的男人。女兒在過了叛逆的青春期以後,反而是母親的知己。甚至曾經離家出走的女兒,再回到母親身邊時,依然是貼心的女兒。同樣的,曾經離家出走的母親一旦回頭,會諒解她的,女兒多過兒子。
天使羅珊娜在某個晚上,穿著「宛如明亮光影的白色睡衣」從窗口飛走時,她的女兒莉莉五歲,到莉莉十八歲,她再度看見那變成癡肥重病的母親。憤怒、痛恨,並且咒罵母親死掉的情緒過後,她的淚滴在母親的臉上,她耐心地給彌留的母親餵食溫甜的杏仁油。母親流出幾乎無止境的眼淚,緊緊抓住女兒的手。
不管如何恨極、否定母親的存在,但女兒莉莉的血液中流著母親的孤僻、倔強、聰慧,她是羅珊娜的女兒。
「妳越來越像妳媽媽了。」我女兒的同學這麼說。是的,我們同樣在手指上長了纖維瘤、坐骨神經同樣有點問題,同樣不務實際,同樣一個人糊糊塗塗闖到陌生的國度,同樣幻想過人生中不可能的自由。也同樣謹守著本分,盡著自己的責任。因為我們同樣沒有天使羅珊娜那樣的勇氣,從窗口飛逃出實際的生活。
「媽,妳還有什麼毛病,早點告訴我,我可以告訴女兒,看她能不能預防。」傻女兒,身體的毛病也許可以預防,但性格上的特質卻是註定的。果然我的小外孫女初中畢業考,數學全國第二名,但不是計算,而是抽象思考。也是不務實際吧。
吉娜.B.納海的寫作功力太強了,無論是人物的性格、言行,故事的離奇卻又真實,以及有時像詩一般美的文句,都能強烈地撼動讀著的心靈。
天使羅珊娜臨終時每流一滴眼淚,身體就減一公斤重量,是多少淚水讓她從纖細的美人,膨脹成要打破牆才能抬出來的肥女人啊!但她的靈魂是帶著女兒的愛飛離人間的。
導讀
天使回眸,我們看見希望◎李靜宜
夜色初新。銀白的月牙悄悄爬上青色的山巒。絢麗的彩霞蒙上神秘黑紗,朦朧淡去。大大小小的星辰宛如傾洩一地的鑽石,漫天閃爍。大馬士革玫瑰倚在琉璃牆邊傲然綻放絕豔花顏,潔白的詩人茉莉攀滿藤架,隨著吹過荒袤大漠、古老市街的第一絲夜風,吐露醉人幽香。噴泉流金,燈籠在枝葉掩映之間亮起一盞盞悠遠的傳奇,弦琴與手鼓隔著流蘇紗幔緩緩響起,珠落玉盤,是薛拉莎德王妃訴說《一千零一夜》,揭開一千零一夜的序幕嗎?不,是吉娜.納海纖手輕拂,撥開重重迷霧,讓我們看見另一個波斯傳奇,另一個湮沒於歷史悲劇中的族裔命運。
具有中東移民背景的作家在新舊世紀交替之際成為西方文壇矚目的焦點,但是吉娜.納海無疑是其中最為特殊的一位,因為她筆下的主角,是世世代代幽居在伊斯蘭世界,讓人難以窺見身影,久而久之也遺忘了他們的存在的猶太族裔。
遠在波斯帝國創建之前即已遷居兩河流域的猶太人,經歷近千年與祆教徒相安無事的平安歲月,在西元六世紀伊斯蘭教傳入波斯,創立政教合一制度之後,開始成為被迫害與攻擊的目標。在伊斯蘭律法(Shorut)的規範下,被視為「不潔」的猶太人喪失政經權利,被迫集居在「猶太區」中,面對歧視、壓迫,甚至慘遭屠殺。二十世紀中葉,崇尚西化的巴勒維王朝雷札國王宣布開放猶太區,賜予猶太人平等權利,讓世居社會底層的猶太族裔一躍而成伊朗現代化潮流的中堅力量。然而美景如曇花一現,一九七九年伊朗革命,伊斯蘭基本教義派領袖柯梅尼掌政,猶太人再次成為仇恨敵視的對象,被迫踏上流亡之路,拋棄家園,在世界的各個角落暗自酌飲苦澀的宿命。
吉娜.納海出身德黑蘭猶太家庭,在猶太區長大的祖父拜開放政策之賜,以進口法國香煙致富,是德黑蘭第一批擁有進口轎車的富豪之一。他耗費長達三年的時間,在當時德黑蘭風華最盛的雷札國王大街上興建豪宅。占地廣達一個街區的豪宅裡,有繁花似錦的波斯庭園,海豚造型的噴泉,鑲金飾銀的帝王雕像,極盡奢華的宴會廳,夜夜笙歌談笑不輟。但在上流權貴對日益擁擠繁亂的德黑蘭市區失去興趣,紛紛搬往市郊山區之後,吉娜的祖父卻堅持不願離開,鎮日幽居豪宅之內,直到過世。
吉娜.納海的父母親成長於猶太區開放之後的黃金年代,活潑、樂觀、開朗,是猶太上流社會的金童玉女。兩人在最高級的「軍官俱樂部」舉行盛大婚禮,不時計劃要送兒女到歐洲讀書,甚至夢想未來要定居美國。一九七七年,吉娜祖父過世之後,納海夫婦在洛杉磯買下房產,帶著當時已經在瑞士就讀寄宿學校的三個女兒移民美國。他們留下僕役照料德黑蘭的豪宅,以備隨時返國度假。但始料未及的是,兩年之後革命爆發,回家的路就此阻斷,他們再也無法回到魂牽夢繫的家園。
吉娜.納海十三歲遠赴瑞士,十六歲轉赴美國,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主修國際關係,獲碩士學位,曾經在知名的智庫蘭德公司(Rand Corporation)負責伊朗政情研析,原本在父母親的安排之下進入法學院就讀,卻因抗拒當律師,而意外開啟寫作人生。
生性敏銳,心思細膩的納海,在少女時代屢次告別熟悉環境,面對新文化衝擊時,總以文學為心靈的寄託。此時,站在人生抉擇的關口,不知何去何從的她再次以文學作為避風港。她決定寫一部關於伊朗猶太人的小說,於是四處拜訪寓居洛杉磯的伊朗猶太老人,蒐集他們的人生故事與鄉野傳奇。但是,隨著訪談的進行,納海感覺到自己記憶深處的某些意象也開始復甦了,一幅幅兒時的景象,一個個奇特的人物,不停在她心底、在她眼前躍動,讓她不得不逐一捕捉,用文字留下永恆的印記。
直到此刻,納海才明白,她的靈魂一直都留在伊朗,留在雷札國王大街的那幢豪宅裡,始終未曾離開。現實裡的她,從十三歲就負笈瑞士,在開放自由的西方世界成長,享受富裕無憂的生活。但是,深藏在心靈底處的她,卻還是當年那個敏銳多感的小女孩,在每個人都有傳奇怪談與人生奇遇可以誇耀的古老國度裡,每天擔心撞見在豪宅裡遊蕩的鬼魂,不時想像在每一扇緊閉的高窗背後的人生悲歡,害怕自己也會像故事裡的主角一樣,永遠無法擺脫宿命的束縛。於是,納海就用這雙小女孩的眼睛,帶領我們看見一個不同於「一千零一夜」,不同於CNN新聞報導的伊朗;帶領我們一步步踏進伊朗猶太人的悠遠歷史,看見他們千年流離的悲歡歲月。
她的第一部小說《孔雀啼鳴》(The Cry of Peacock)耗費八年才問世,透過主角「孔雀」之眼,回顧猶太家族三千年的血淚歷史,是第一本以西方語文寫就的伊朗猶太社群歷史,一九九一年出版便讓美國文壇大為驚豔,不但贏得「洛杉磯藝術協會大獎」,更獲華盛頓郵報推崇為「為西方世界揭開歷史迷霧的重要鉅著」。
又隔了八年,納海才再出版第二部小說《天使飛走的夜晚》,以瑰麗魔幻的文筆,描繪伊朗猶太區的人生傳奇,故事從德黑蘭猶太區延伸到美國洛杉磯,藉由小女孩莉莉尋覓母親天使羅珊娜的歷程,探索背負傳統包袱的猶太人,面對宿命的束縛,如何追求另一種人生的可能性。這部文采燦爛、格局恢宏的作品,以一個個鮮活靈動的人物,跨越現實與想像的界線,創造一則希望的傳奇,甫出版便登上洛杉磯時報暢銷排行榜,獲多項國際文學獎提名,奠定納海在美國文壇的地位。
納海的作品宛如花色繁複絢麗的織錦繡帷,以充滿想像力與詩韻的文字編織出細膩入微的故事,令人目眩神迷,常被拿來和魔幻寫實大師馬奎斯相提並論。但是納海雖然自承極為喜愛馬奎斯的作品,卻堅持她筆下的故事都是真的,書中的人物也都有所本。因為,大門千年深鎖的猶太區,連屍骸都必須在狹小的墓園中一層疊一層地勉強入土,鬼魂自是無路可去,只能在暗街窄巷裡流連出沒,在每個人的記憶中覓得棲身之所,所以在世的猶太人儘管離了猶太區,儘管流離遷徙,來到新的國度,還是永遠擺脫不了世代鬼魂的糾纏。而那一個個將他們與故國家園緊緊繫在一起,聽似怪力亂神的詭異故事,也就成了納海取之不竭的靈感泉源。
吉娜.納海的第三部小說《週日的靜寂》(Sunday’s Silence)以美國阿帕拉契山脈為背景,透過伊朗移民與秘密教派的互動,探討宗教自由與宗教狂熱的議題,跳脫過往作品的地域框架。二○○六年出版的第四部小說《裡海之雨》(Caspian Rain)再次回到革命前的伊朗,以猶太少女宛如灰姑娘般一夕之間躋身上流社會的故事,描繪無法跨越的階級與族群鴻溝,探索人生中的機遇、信念與希望,在美國與國際文壇引起極大迴響。
儘管多以伊朗和猶太社群為背景,但是納海的作品在神秘繽紛的異國色彩底下,其實蘊藏了普世的人性價值。愛與失落是她一再探討的人生課題:母親為了帶走女兒眼中的傷痛,決絕轉頭離去;女兒為了贏得母親的愛,不惜傷害自己;癡情的男子為了悖倫情緣,斷然犧牲塵世的一切;心碎的丈夫挽不回摯愛的妻子,只能選擇自我封閉。納海筆下的角色總是因為愛而走上自我放逐的不歸路,直到流亡的盡頭才發現,原來只要一轉身,希望與救贖就近在咫尺。因著這樣深刻的人生省思,納海跨越種族與地域的藩籬,跳脫中東背景的限制,開創了更為寬闊、也更能引起心靈共鳴的文學版圖。
目前在南加大教授創意寫作的納海,離開伊朗三十餘年,基於安全因素始終無法重返家園。儘管依舊懷念雷札國王大街上的庭園大宅,依舊想望裡海的翡翠綠波與海濱的金色稻浪,但她卻也衷心感謝父母親有勇氣實踐理想,在美國展開新生活,讓她與姊妹們能在「充滿希望與選擇的國度」成長,讓她有機會可以一無所懼地說出心底的話,可以毫不羞愧地對傳統提出質疑,可以無所保留地寫出她所見所信的所有故事。
吉娜.納海透過書寫,夢迴兒時舊家園;而我們,透過閱讀,照見自己靈魂深處的孤寂與失落。因著一則傳奇,我們相信,唯有愛,能讓天使回眸,唯有愛,能讓我們在黑暗中看見光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