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剛
這本書是李宗仁先生不平凡的一生事業底最完備的紀錄,又是李氏一生各階段心路歷程底最忠實的寫照。
這本書也是我個人已出版的著作中,用功最深、費力最大、遭遇困難最多的一部有原始性的史書。
李宗仁先生用了七十多年的歲月,始製造出本書中許多驚人的故事。我則用了將近六年的光陰──我平生治學生產力最旺盛的六年光陰──才把它用中、英雙語紀錄下來。
本書原只是一部中文「草稿」,藉助翻譯之用。按照李氏與原資助機關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中國口述歷史學部所訂的合約和撰述計畫,是在本書「英文版」發行之後,始能加以整理、潤色,然後以「中文版」面世的。不意本書「英文版」尚有待殺青之時,李氏忽於一九六五年夏,祕密離美,以致本書「中文版」的整理工作,便無法著手──蓋格於學術界的規律,李氏這位「口述者」一去,我這位「執筆者」,縱在詞句上亦不應易其一字,所以本書就只能以原「草稿」付梓了。「草稿」畢竟是「草稿」,其不完備之處,就毋待多贅了,只祈讀者知而諒之。
這本書的作者,雖只限於李公和我二人,但它畢竟是一部長逾五十萬言的「巨著」。「口述者」和「執筆者」之外,其他有關各項雜務,牽涉的範圍之大,實是一言難盡;正因其如此,則「執筆人」之協調多方,嘔心瀝血之情,也是說不盡的。其中一部分辛酸歷程,我曾另有文字紀錄,聊備鴻爪;至於撰寫期間所遭遇的學術性的困難,我在本書「英文版」序言中,也略有交代。總之,本書自動議磋商到付梓發行歷時逾二十年的一系列過程中,它嵌在我個人生命史上的痕跡,是苦是甜,也是終生不滅的。它今日之終能以現在形式出版,也可說是「執筆人」的一部「發憤之作」吧。
可是,「衣帶漸寬終不悔」,不管它曾給予我多少困擾,今日回思,我仍覺得我當年不顧一切,堅持把這份中文稿──這份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學部所完成的唯一底一份漢、英雙語稿──寫下去、留下來的決定,是正確的;其正確性則反映在當代史籍上所發生的效果──它保存了李宗仁在中國歷史上的真面目。
李宗仁先生畢竟是在中國歷史上做過「一朝天子」的人物;他也是「近代中國」這座高樓大廈中的一根主要支柱。沒有這根柱子,則今日這座大廈,可能又是另外一棟不同底建築了。
李宗仁是怎樣地在「近代中國」發生其支柱作用呢?我們試翻史策,就不難一目瞭然了。
中國之所以形成當今這個局面──不管是好是壞──國民黨當年的「北伐」(一九二六 ~ 一九二八),實是當代中國一切發展的根源,而北伐的基礎則又建立在「兩廣統一」(一九二四 ~ 一九二五)這個歷史事實之上。但是撐起「兩廣統一」這半邊天的,則是廣西的統一(廣西統一較廣東為早)。
廣西於一九二五年秋季統一之後,在李宗仁、黃紹竑、白崇禧這三位青年將領領導之下,竟一反當時各省割據自雄的時勢,而投入蝸居廣東的國民黨之懷抱來「共同革命」。在那個人行為足以影響一個國家政治發展方向的時代,他們這三位青年將領──所謂「廣西三傑」──的胸襟和氣度,是十分不平凡的。他們這一決定,才能使「北伐」從構想成為事實。而在他們這三人之中,李宗仁實是決定性的人物。他們可以無「黃」,也可以無「白」,卻不可無「李」。
廣西的統一和兩廣的合作,實繫於李宗仁的一念之間。李氏如一念及邪,則那個風雨飄搖的廣東地方勢力,所謂「大元帥府」,是禁不起吳佩孚、唐繼堯、陳炯明三面夾攻的。
再談談「北伐」的本身吧。
北伐中最大的暗潮是國共之爭。共乎?國乎?汪乎?蔣乎?在那千鈞一髮之際,李宗仁那支「第七軍」,實是勢足扭轉乾坤的中間力量。他袒汪則無蔣;袒蔣則無汪。容共則共存;反共則共滅。
這支中間力量的如何使用,實憑其指揮者的個人意志之用藏取捨,而李宗仁所做的擁蔣的個人決定,也支配了當時中國歷史所走的方向。
國民黨政權在大陸時代如日中天之時,實是一九二八年底,張學良「東北易幟」之日。斯時黨內各派系如精誠團結,則今日中共在大陸上的局面,也正是當年國民黨的形勢。不論治績如何,維持東亞大陸之統一,畢竟是任何形式的中國中央政府,推行各項設施的先決條件。
孰知捨此路而不由,國民黨於一九二八年統一大陸之後,竟於同一幅「青天白日」旗幟之下,來個「同黨操戈」,打了三整年前所未有的血腥內戰,終於在東北邊陲打出個「偽滿洲國」;在長江沃壤的核心,打出個「蘇維埃」政權。從此國民黨的統一大業,便成為泡影,永不再來。
這樁歷時三載(一九二九 ~ 一九三一)的蔣、李、馮、閻「同黨操戈」的孰是孰非,歷史家言人人殊。這個「言人人殊」的爭辯,今後恐將延續一千年,而終無結論。
但是歷史家如姑置是非於不論,只談事實,則這樁國民黨黨軍自相砍殺的內戰,實導源於一九二九年初之「武漢事變」。其後接踵而來的「中原大戰」和「擴大會議」(一九三○),實是「武漢事變」所觸發的連鎖作用,而李宗仁正是這「事變」的兩造之一──也可說他是始作俑者,甚至可說是罪魁禍首。中華民國十八年(一九二九),如果沒有這一役「討桂」之戰,則後半世紀的中國,該又是另外一個局面了。
李宗仁個人的態度,對一九三三年的「閩變」,一九三四年的紅軍「長征」,一九三六年夏季的「六.一」事變,和是年冬的「雙十二事變」,都有其決定性的影響。
其原因便是抗戰前與南京中央抗衡的地方勢力,如盤據閩、粵的舊「四軍」諸將領,以及雲南的龍雲,四川的劉湘,湖南的何鍵,山東的韓復,山西的閻錫山,綏遠的傅作義,西北的諸馬,他們對南京的態度,多半是以廣西的李、白馬首是瞻的,而他們二人畢竟是這家掛著「青天白日」商標的老店中,最早、最有功勳、最有聲望,也最有實力的股東嘛。
桂系在當年的地方勢力之中,是有其「帶頭作用」的。它與南京「中央」,不但淵源最深,它在地方建設上的成績,也足為各省模範。李、白二人如擁護中央、服從政令,則舉國大小諸侯,多會聞風景從。他二人如背叛中央、帶頭造反,則各地地方勢力,也會作或明或暗的響應。「西安事變」之所以能和平解決,李、白二人態度之審慎,不能說對張學良最後之「懺悔」,沒有其一定的影響。
「抗戰」開始之後,桂系之盡釋前嫌,無條件地「共赴國難」,實是抗戰初期舉國軍民最大的興奮劑和定心丸。當時名學者傅斯年便曾說,廣西的全省動員,該打「一百分」。老實說,沒有這個一百分,則抗戰開始之後,可能就難以為繼。
但是我們亦不能否認,所謂「桂系」,在抗戰後期與重慶中央貌合神離,在地方政權中,貪污腐化、擁兵自重,也是國民黨政權軍令政令始終不能如臂使指,絕對統一的最大障礙。相反地,當時「桂系」與「中央」,如能精誠團結,整飭貪污,提高效能,則國民政府治下的一切內部問題──如政治經濟的改革,半獨立性底地方政治和軍事體制(所謂「雜牌」問題)的整頓等等,均可迎刃而解。
「一黨專政」不是當時中國政治問題的核心;專政而無能,才是政治問題的癥結所在。左丘明記臧哀伯之言曰︰「國家之敗,由官邪也。」(《左傳》,桓公二年)國民黨當年的問題,便是「官邪」的問題。「官邪」之所以不能解決,實是派系傾軋的結果。
國民黨當年的「派系傾軋」,原不限於「桂系」與「中央」。「中央」系統之內的派系,亦傾軋無已時。是非雖不易談,而事實則至明顯。李宗仁所領導的這個「桂系」,實是當年國民黨「派系鬥爭」中,僅次於「中央」的實力派。在整個國民黨崩潰的體系之中,相與爭權攘利、貪污腐化,結果覆巢之下,終無完卵,也是他罪有應得的。
國民黨在抗戰之後,把辛辛苦苦自倭寇手中奪回的大好河山,拱手讓賢,乃派系自殘之結果。
國軍在東北「反共抗俄」不成,本可(如馬歇爾之建議)退保華北;「華北」不守,亦可劃江而治。一九四九年以前,全國精華所在的「長江以南」,原無共軍的一兵一卒,而當時對世界共產革命,有「一言九鼎」之力的史達林,亦嘗有力阻中共渡江之令。據當年美軍名將魏德邁之觀察,國民黨如尚餘「一把掃帚」,便足以阻止中共越江南侵,而況當時國民黨尚有百萬哀兵、艨艟巨艦、鐵翼連雲﹗有本錢若此,竟至天塹棄守,任共軍席捲華南,如秋風之掃落葉,讀史者今日回顧,固知國民黨當年之潰敗,經濟、軍事皆非主因;癥結所在,仍繫於派系自殘之間也。
李宗仁事後向筆者力辯,渠當年絕無「逼宮」之事。白崇禧斯時密勸黃埔將領促蔣公下野,亦可能出諸「善意」。無奈「中央」與「桂系」積隙已深,神離而貌亦不合。蔣氏引退,則李氏豈能無「彼可取而代也」之心。蔣公擅權謀,懷德報怨,自有其「寧贈朋友,不與家奴」之憤。由於他二人不顧大局的私鬥,終使國民黨在反共內戰中,太阿倒持,蹈「南明」覆轍,幾至使孫中山先生所創建的國民黨,全黨為之殉葬。
讀史者如暫時撇開歷史製造者的事功不談,而從其個人之品德出發,作誅心之論,則李宗仁亦頗有足述者。
司馬光曰︰「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通鑒》,周紀一)
專就李宗仁個人治國用兵的能力來說,他應該說是位不世之「才」。他於青壯年時期,便能雄踞八桂,軍而不閥。全省勵精圖治,舉國有口皆碑。其才足以牧民,其德亦足以服。所以他才能穩坐「桂系」第一把交椅數十年而不傾。最後還要做一任「假皇帝」始收場,凡此皆足以表示李氏有不羈之「才」,有可歌之「德」,他的成就,不是一位「普通人」可以倖致的。
李宗仁當然基本上是個軍人。其將兵之才,自應超過他搞行政的本領。早在青年期中,他已是位披堅執銳的猛將。成熟之後,更是一位運籌帷幄、指揮若定的主帥。論謀略,論險詐──走偏鋒,則李不如白;然御百萬之、進退有度、師克在和、將士歸心,則白不如李。
寫歷史的人,如把國民黨政權中數十員翎頂輝煌的「上將」,以傳統所謂「將才」標準來排排隊,則桂系這兩位首領,實應分居第一、二位。「小諸葛」白崇禧,在海內外享有盛名已數十年。不過縱是真諸葛當年亦不過是羽扇綸巾的戎幕之才。若論威鎮三軍之「主帥」的風範,則李宗仁還應居首位,非白參謀長所能企望也。
抑有進者。論將兵、將將,則李氏的本領亦非他底上級的蔣中正所能及。蔣公熟讀《孫子》,細玩《國策》。馭人每重權謀;將兵時輕喜怒。在疆場之上率數萬之,親冒矢石,衝鋒陷陣,於攻惠州、打棉湖等小戰役中,亦不失為一員猛將;然統大軍百十萬,轉戰千里,進攻退守,如在棋局之上,則蔣氏便不逮李、白遠矣。
但是,儘管李宗仁在軍、政兩行,皆有其超人之處,可惜的是他生非其時。他如生於農業社會的傳統帝王時代,則做主帥,做賢相,甚至做明君,他均可勉為其難。
不幸的是,他卻生在這個傳統東方社會,逐漸向西式──著重「西式」二字──工商業社會發展的轉移時代。東方的舊傳統與「西式」的新社會是鑿枘不投的。如何調和鼎鼐,兼取中西之長,使古老的中國文明,和傳統的政治、社會制度,通過此「二千年未有之變局」(梁啟超語),逐漸走向「超西方」(Post-Western)的新時代和新文明,則李宗仁(亦如蔣介石和毛澤東)在其泯然不自覺的傳統文化和習俗的薰染之中,他所受的有限的「現代知識」的訓練,就不足以承擔這項雷霆萬鈞的「天降大任」了。身「在其位」,而識見不能「謀其政」,那就注定李宗仁(乃至蔣氏、毛氏)一生事業的悲劇收場了。
當然,李宗仁在中國歷史上,不論為善或作惡,都不能和蔣、毛二氏並駕齊驅的。
李宗仁是赤足牧童出身,為人渾厚──有著中國傳統農村中,村夫老農淳樸的美德。為人處世,他不是個反反覆覆、縱橫捭闔、見利忘義的黨棍官僚或市儈小人。等到他時來運轉、風雲際會,享榮華、受富貴之時,得意而未忘形,當官而未流於無賴。遇僚屬不易其寬厚平易之本色;主國政亦不忘相與為善之大體。以此與一般出將入相的官僚相比較,都是難能可貴的。誅心以論之,則李宗仁在中國歷史上,也該算個德勝於才的君子。
可是話說回頭,吃他那行飯的人,是不能做太多的「正人君子」和「好好先生」的。他在「君子」和「好人」之外,也還有其「政客」的一面,否則他在國民黨那種風雲詭譎的政海之中,也早已滅頂了。
昔司馬遷評與他同時的漢朝第一位「布衣宰相」公孫弘,說他「為人意忌,外寬內深」(《史記》卷一一二,平津侯傳)。公孫弘,以「牧豕」之童出身,終至拜相封侯。一生經歷除才遇雙全之外,他那「外寬內深」的習性,也是他功成名就的主要條件之一。
民國初年,胡漢民隨孫中山遊武漢,見當時武漢的當權派首領黎元洪「渾渾而有機心」(見《胡漢民自傳》)。黎元洪以一個小小的清軍協統(旅長),為革命黨人所挾持而赴義,不期年便備位「儲貳」(饒漢祥語),未幾竟兩任民國「大總統」(一九一六.一九一七,一九二二.一九二三)。對他這項功業上的成就,他外表的「渾渾」和內蘊的「機心」,二者都是缺一不可的。
筆者為李宗仁先生耗時六年,著書五十五萬言,全篇立說主旨,一切均以李氏意志為依歸,未參雜我個人半句褒貶之辭。如果一位治史者,在推敲五十萬言之後,必須對他筆下的英雄,略申月旦之評的話,那我也可說︰李德公於「名將」之外,也是一位容貌寬厚,而心志精明的政壇高手。論人品,論事功,他和「外寬內深」的公孫弘,與「渾渾而有機心」的黎元洪,大致是同一流的歷史人物吧。
國族不幸,於新舊交遞時代,歷史進化失調。一部中國近代史,直是一部民國「相斫書」。時賢中名將太多,名相太少。民國史上的英雄,因亦以相斫人為第一。德鄰李宗仁先生當然是相斫英雄中之佼佼者。
筆者有幸,竟能參預執筆,鉤沉探隱,略敘近百年來,國人自我相斫與聯合禦寇之實情,合李公「傳記」與「自傳」於一書。本篇雖為民國信史中不可分割之一章,勢必永傳後世,然回顧我國近百年來,天災人禍,更迭相尋,屍填溝壑、生民塗炭之慘痛歷史,吾人著書海外,擲筆沉思,歎息流涕之外,他何足言?!
但願我華族自此以後,重睹太平盛世,國人不再以相斫為榮,則幸甚矣。
賢明讀者,細閱我書,想或有同感焉。
是為序。
一九八五年一月二十二日
於美國新澤西州北林鎮寓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