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異端者的視界如此幽暗絕美∕柯裕棻
谷崎潤一郎筆下的感官世界真是美得難以逼視。
谷崎寫作的視野是內向的,他探詢的主題不是社會的外在維度,他的目光深深地向內掘進肉身裡,彷彿在這私密軟膩的身軀裡的某處,靈魂也像血肉那樣汨汨流顫著。也許這也正是谷崎畢生著迷於「陰暗」這一概念的原因:與其以俗眼在日常生活中搜尋窺伺,不如閉上眼睛,在自我的闇黑中想像摸索,如此也許更能貼近生命的核心慾念和追求。他的多部作品都以可見與不可見、模糊難辨的朦朧之美為主題。在那看不見的暗處,剖露的慾念往往令人背脊發涼,涼到了底,又彷彿發燙燃燒。
雖說谷崎文學是耽美派、是官能主義,但他追求的不僅僅是身體書寫的表現。在形式上,他積極實驗語言的可能,極力追求文字結構在視覺以及音韻上的完美;在人物設定、背景細節、情節安排上都展現對美的極致膜拜,如此極致的身體美學表現反而使這些作品超越了肉體的物質性、超越寫作時代的道德限制,使得它們不論在哪個時代看來都非常奇特、犀利,展現他對於性靈自由的渴望。
在偷窺盛行的今日,所有的慾望都已無足為奇,再隱晦的隱私也都成為日常談資,再也沒有甚麼驚世駭俗的告白或真相可讓我們震驚了,儘管如此,谷崎的作品仍舊不減其令人驚歎的特質。這驚歎倒不是因為書中有多少暴露刺激或香豔的內容,恰恰相反,當今的讀者會覺得,谷崎直接描寫肉慾的文字非常少,既不暴烈也不暴露,相當迂迴含蓄。他令人震撼之處乃在於揭露的慾望如此怪誕離奇,那是在肉慾之外的,無以名之不可訴說的「非常」。他描繪的異端者的視界如此幽暗絕美,超乎常理想像,游移漂浮在常與非常之間,無可名狀。那是另一種曖曖含光的世界,有另一種重力和準則。《武州公秘話》就是這樣一部驚人的作品,能寫出這種故事的人究竟有怎樣的眼睛呢?如此的天才看見怎樣的世界呢?
說來奇怪,我最早讀到的谷崎潤一郎作品,並不是廣為人知的那些,而是早年不知在哪個報紙或雜誌上節譯的關於中華料理的小說。這個故事對食物與人體的滋味、形狀、色澤及觸感的描繪極盡感官語詞之能事,幾乎能聞見那肉汁迸濺、令人暈眩的香氣。那文字十分神妙,又萬分墮落,然而又有某種隱隱的恐怖在暗中閃爍。我印象非常深刻,因此將他想像成一個肥胖而猥褻的老頭,而且我以為他的年代更為晚近,是當代的作者。
後來才發現他跨越了明治、大正、昭和三個大起大落的風雲時代,目睹了文化的巨變,經歷了日本史上最大的社會變革。他確實胖,好吃好色,是個有濃烈生命力,目光炯炯,略微害羞,治學嚴謹、生活風雅的江戶子。他非常喜愛女性的手腳,作品中曾多次以女性的腳作為慾望標的。據說他到了晚年仍然會大剌剌的盯著女性的手腳瞧,這一點其妻松子曾在回憶錄中提過。谷崎也喜愛貓,曾創作貓主題的小說。他在知名的散文集《陰翳禮讚》中剖析自己越來越孤僻的個性,並且希望自己能像貓一樣長一條尾巴,可以隨時搖一搖,用來應付他懶得理的那些人--「希望有條貓尾巴」這種話由他說出來,感覺也有異色趣味。儘管是這麼奇特的人,對於讀書和寫作他有相當嚴謹的堅持,在論寫作的《文章讀本》一書中谷崎曾一再地闡述「熟讀」與練習的重要,此書更可看出他對古典文學的熱愛和精研。
谷崎作品的複雜也如同他的性格一般矛盾,因為谷崎不僅有非常現代主義式的實驗作品,也有結構完美的古典的作品,如《盲目物語》(一九三一)、《武州公祕話》(一九三一)、《春琴抄》(一九三三)、《聞書抄》(一九三五)等。《春琴抄》的年代設定在幕末至明治時期,《盲目物語》和《聞書抄》則是以眾人熟知的織田、豐臣、德川戰國爭霸時期的女性命運為主題──此三本小說的主角或敘事者都是盲人。
《武州公祕話》則完全不同,這是一個徹底的異端。此書以戰國時期為背景,敘事方式與《春琴抄》相似,亦即,《武州公祕話》也是採取虛實難辨、真假交錯的史料剪裁方式,虛構出詭譎的情愛故事。將真實歷史和捏造的史料天衣無縫的接連在一起,此書堪稱一絕。
這個故事中有許多血腥場面,有主角武州公深深為慾望苦惱而顫抖的殘暴、駭人的性虐、美豔而強勢的女性、又寂寥又糾葛的深宮後院生活、女性復仇的陰狠渴望。重要的故事空間除了臥室和庭院之外,竟是屍體清洗以及廁所這般污穢之處。然而全書的意象卻非常幽寂凜冽,恍若可怖又空靈的夢境,無絲毫不潔之感。若非出自奇才之手,這些複雜殘酷的異端故事無法如此昇華。
谷崎巧妙地運用漢字的意象於角色命名,如「松雪院」、「牡鹿城」、「法師丸」、「桔梗夫人」、「池鯉鮒女兒」、「瑞雲院」等曼妙的名稱,營造出似真似假的朦朧詩意,也是古典文學基底深厚的谷崎擅長的手法。
吾輩俗人俗眼,讀此書驚歎讚賞,毫不覺得彼為異端,反而為他強烈綻放的妖異才華所震懾,深感自慚形穢了。
推薦序2
分身禮讚∕紀大偉
「分身」,「本尊」,一對寶。這對活寶,早就可以在東西方的古今文化找到。但是,一九九六年宋七力事件掀起軒然大波之後,這一對概念才開始在台灣日常語言大肆流行。「本尊∕分身」這一組詞是互相搭配的,但兩者引起的注意力截然不同:本尊家中坐,不值得大驚小怪;分身雲遊四海,才讓人嘖嘖稱奇。變態大師谷崎潤一郎早在奇書《武州公祕話》,就禮讚了分身的美妙。稍後我會解釋分身與變態的瓜葛,但我要先勾勒分身與本尊的關係。這兩者的關係,正是《武州公祕話》的主要課題之一。
本尊,好比梵谷親手完成的油畫;分身,恰似原畫的複製品。本尊是真貨,分身是膺品;本尊貴,分身賤;本尊供奉美術館內,分身化為梵谷油畫圖案的T恤,馬克杯,郵票,月曆,在紀念品中心或是網路販售。分身輕賤,卻反而享受優勢:本尊不能行遍天下,分身卻可以;本尊必然老朽,淪為時間的塵埃,可是分身卻生生不息(反正可以在工廠大量複製),永垂不朽。
如果梵谷的原畫被人燒毀,就救不回來了;但原畫的分身還在,可以一再scan, print, 出售。且讓我轉向美術館的另一個角落--也是更貼近谷崎潤一郎神髓的美術館一隅--木乃伊。
古埃及王公的肉身是本尊,而本尊改造之後的木乃伊是分身。既然是分身,木乃伊得以穿越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在今天的巴黎或台北展出:分身享有行動性--指「行動電話」的那種「行動」。值得注意的是,本尊和分身的角色不是固定的:木乃伊雖然是肉身的分身,但木乃伊也被當作本尊,跟梵谷的原畫一樣供在藝術殿堂裡。木乃伊衍生了它的分身,在店裡或網站流通。本尊,動不得;分身,以及分身的分身,卻具有一再延展一再蔓長的潛力。
谷崎潤一郎小說以變態出名,而我認為他作品中的變態和分身脫不了關係。《武州公祕話》中的分身至少有兩個意思:一,分身不長在本人身上,而是代理人,例如代替本人去辦事的跑腿小弟小妹。二,分身長在本人身上,尤其是指性器官。這兩者分身常常「被認為」不聽話,害主人(本尊)「做壞事」。第一種分身可能盜用主人的私章提款卡,但主人自己漏財的時候,也常愛栽贓給這一種分身。第二種分身(通常是指性器官)讓主人沈溺肉欲,但主人也愛把這一種分身當作代罪羔羊,充作自己淪喪理智的藉口。在《武州公祕話》中,有些人是第一種分身,代替父兄報仇;有些器官是第二種分身,激發小說人物的賀爾蒙。值得留意的是,谷崎藝高人膽大,書中描繪的肉欲器官偏偏並不是一般定義的性器官,卻寫得比生殖器還讓人臉紅心跳。
這兩種分身,雖然一種長在人體外,另一種長在人身上,但這兩者的分界線是很模糊的。送披薩的小弟可能也就是自己的性器官,而自己的性器官也可能身兼坐捷運賺外快的小妹--例子在各種電視劇常見,我就不列舉了。四處趴趴走的小弟小妹是整個商業體制中的小零件,而在人體零件化的這個時代(想想看:多少人裝了義肢,人造器官,助聽器,或量身訂造了一身肌肉?),肉欲器官也是整具身體機器中的小零件。早在台灣風行的日本動畫《攻殼機動隊》系列以及伊藤潤二的恐怖漫畫《富江》系列,就展現了人體解體,器官變零件,器官從人體外溢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荒唐景致;但,且慢,此等地獄變相,早在一九三一年的《武州公祕話》幽然浮現。在時間軸(古vs. 今),《武州公祕話》生猛勁爆;在空間軸(東vs. 西),《武州公祕話》也毫不遜色。
在吾輩3C時代,「分身化」以及「分身的行動電話化」是商機滾滾的趨勢。家用電話是本尊,手機是分身,分身還可以帶出國進行國際漫游,結果本尊(家用電話)的地位反而嚴重下滑。人腦是本尊,USB隨身碟是分身,有時候躺在牛仔褲袋裡,有時候插入自家筆電,有時候又拔出來插入公司桌電。3C零件的隨機抽插固然好方便,但人體零件的隨機抽插卻好變態。
誠然,人體的分身化,以及人體分身的行動化,是商機滾滾的--獸體器官移殖人體,實驗室工廠壓製人造器官,第三世界女性在第一世界被雇用為子宮(而非一個完完整整的人),器官市場一片看好;但,將人體零碎化且商品化的種種趨勢,往往讓大眾覺得「不自然」甚至「變態」,這些器官市場也都成為法律和宗教的戰場。
在這裡我無意多談器官商機的倫理是非,而只想回歸谷崎,點出「變態」與「分身」的糾纏。所謂的變態,尤其性變態,總是跟人體的「零件化」∕「分身化」有關。人與人互動,不管是交普通朋友還是談情說愛,一般認定雙方應該把彼此都當作完完整整的人來對待;如果只關注對方的某個身體部位,就有變態之嫌。當然,有些婆婆挑媳婦就專看候選人的屁股(藉此猜測對方的生育能力),有些人挑男伴就專看候選人的鼻子(藉此猜測對方的性器尺寸),但大家大致上都把持在不逾距的範圍之內,不至於把對方徹底化約成一個分身,一具器官,一張排隊取貨的號碼牌。而有些人把持不住,把花花世界送進碎紙機剪成北海鱈魚香絲長條狀來享用,結果被人冠以性變態或戀物癖之名,有時候被自己的性伴侶罵,有時候根本被扭送警局;這些性變態或戀物癖者,幹了下列「傻事」:對著另一半的性器官說話--彷佛對方的性器官「擬人化」了,變成一個人類;或,把另一半的其他器官(如腳趾頭)當作性器官來撫愛;或,把陌生人的腳趾當作另一半的腳趾來親熱;或,不碰陌生人的肉體分身(如腳趾)而收集陌生人的貼身之物(如舊內褲,穿過的高跟鞋)。
上述行為被認為很變態,是因為大家對於「完整」這個概念很執著。我們要「完整的家」,要「完整的國土」,要「完整的戀人」,要「完完整整不打折扣的愛」。我們理應去愛一個完完整整的人,而不該只是愛上他的股票,她的腳踝,他的鼻樑,或她的內衣。一個完完整整的人才是本尊,而身外之物(如錢財內衣和折斷落地的指甲)和身上之物(如器官,還留在身上未折斷的指甲)都只是一件又一件的分身。如果只愛他的錢,會被訕笑;只愛她的未洗內衣,怕要送警。然而,我們對於「完整」的執著,和對於「殘缺」的畏懼,其實是一體之二面;我們畏懼殘缺物,正是因為我們太依賴殘缺物了,我們根本就愛貪小便宜撿拾七折八扣之後的人事物,可是我們又沒辦法承認這個事實,結果充滿內心戲的我們就否決殘缺物,厭棄殘缺物。我們聲稱只收紙鈔,其實更愛零錢。這些道理,張愛玲都說過。
其實,我們與人突然來電時,往往都只是被對方的某種碎片∕分身所吸引,如她的眼神,他的體臭,她的耳垂,他的胸毛,而不是被對方的完整無缺本尊給煞到。就算我們持有她∕他留下的紀念品,如蜜月合照,flickr相片集,或「骨肉」(這個詞可真傳神),這些珍品也都是殘片,一點也不完整。就算我們用3D立體攝影機留下對方的紀錄片,這支3D紀錄片終究還是分身,不是本尊。
《武州公祕話》以古雅的文體說出前衛的故事--古雅和前衛並置,固然是一大矛盾,一大諷刺,但谷崎就愛矛盾諷刺。《武州公秘話》連文體都充滿了矛盾諷刺:誠如許多研究者指出,《武州公秘話》是歷史與虛構(「小說」即「虛構」)交錯的,是實與虛交錯的;換句話說,此書呈現出完整與碎片的辯証:完整的大歷史vs. 瑣碎的野史;小說開頭充滿壓迫感的漢字文言文 vs. 如落櫻撒遍全書的性學新鮮字。此書歪歪扭扭說出這個道理:人,終究迷戀分身。這種迷戀是不是變態呢,未必重要;重要的是,這種迷戀是我們生命中的既有組成成分,我們難以否認。完整的本尊偏偏要碎裂成鏡子碎片般的分身,一片一片,零零落落,血水淋漓插在我們皮肉之上。我們像白泡泡幼咪咪的□薯,在滿地玻璃碎屑中打滾。這種身心俱裂之苦,才讓我們刻骨,銘心。
導讀
官能導演 谷崎潤一郎∕張蓉蓓
「妳擁有如此誘人的肉體,為何一直沒有展露出來?」
「我怕看到這美絕的極品,有人要感動得哭出來。」
--節譯自《卍》
「妳是我的寶貝,
「是我發掘到的,親自研磨的
「鑽石。
「只要能讓妳更美麗,
「買什麼我都願意。
「我全部的薪水都給妳。」
--節譯自《痴人之愛》
如果你的情人要你一起與他(她)共赴黃泉,你(妳)會如何?
在一起總是相處難,明明心知肚明卻難捨難分,如此的愛是幸或不幸?
《卍》的小說中丟出了前者極端的選擇題,《痴人之愛》作品中,問到人世間男女常面臨到矛盾習題。
要如何介紹谷崎潤一郎(一八八六~一九六五)這位私人感情生活與小說同等精采的大正時期作家呢?
與妻子千代子,好友作家佐藤春夫,三人之間發生的糾葛,在社會上轟動一時。千代子常向佐藤春夫訴說遭到丈夫虐待的事實,佐藤春夫由同情轉為愛憐,要求谷崎潤一郎把妻子讓給自己,兩人因而絕交,但最後谷崎依然放棄,立下名噪一時的〈吾妻讓渡書〉。千代子夫人成了佐藤夫人,之後為他產下一子。
谷崎並未因失去妻子而消沉,相反的,他娶了小自己很多的小姨子,是的,就是千代子的妹丁未子,盡情為她打扮、奉獻,想把她塑造成最美的青春女神。(《痴人之愛》多麼近乎谷崎自身的吶喊呀!)
好景不常,在婚姻內的谷崎,已經與後來的第三任妻子──松子夫人──一位大阪富商的老婆同居 ,松子離婚後與谷崎度過人生最後一段還算快樂的時光,是谷崎最後一位永恆的女神,在許多作品中為她謳歌,為她頌揚,谷崎在與松子夫人的生活裡,找到生命中感情的慰藉與小說靈感的泉源。
感情生活波瀾萬丈的谷崎,把對「性」、「愛」、「不倫」、「變態」、「虐待」……的等等題材,都淋漓盡致地表現在作品中,甚至大膽縱情地表現官能場景,一度在國會中,尚且有議員質疑《鍵》的作品,究竟「是藝術還是猥褻?」近半世紀前他多采多姿的私生活,就已遭人批評「文學家的道德觀如此薄弱嗎?」谷崎自身對愛情的態度,其實也都忠實地反映在每一個時期的創作中。
谷崎潤一郎的創作活動,自明治末年至昭和四十年為止漫長的歲月中,可以粗分為五大時期:
第一:耽美主義的時代:以處女作〈刺青〉登場後,就以詞藻華麗、古典懸疑的手法營造小說氣氛,直到明治最後的三年當中,皆屬此一時期。
第二:現代主義時期:約從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的關東大地震至大正年間左右。自稱幼時未吃過洋食、未看過洋片的谷崎,在這一時期,刻意地擺脫西洋文化的入侵,寫出許多自傳性作品,如《異端者的悲哀》、《痴人之愛》,是這個時期的代表作品。
第三:回歸古典的時代:由於東京大地震的影響,谷崎離開故鄉,移居關西,浸染於日本傳統文化的發源地,傾心於古典文學的世界,從昭和初年起至十年前半,可謂他開花結果的豐盛期,寫出了《吉野葛》等一連串膾炙人口的小說。本譯作《武州公祕話》也誕生在此時期。
第四:戰時期,昭和十四年,谷崎開始著手《源化物語》的現代日語翻譯工作,並完成創作生涯中的代表作品《細雪》,只是無法在戰爭時期發表,直到戰爭結束的昭和二十三年才問世。
第五:戰後成熟期,谷崎的晚年,離不開「母親」的主題,如《少將滋幹之母》、《瘋癲老人日記』,都是晚年的產物。
本書《武州公秘話》成立於第三期時,即回歸古典的時代。
土生土長的谷崎潤一郎,在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遇到前所未有的東京大地震,毅然決然撤離了熟悉的江戶環境,來到日本傳統文化的孕育地:關西。從一九二八至一九三五這七年中,創造出許多以日本近代或中世紀的古典物語為題材的作品。 昭和六年(一九三一)十月,完成了《武州公祕話》。
「武州公」是何許人?指的是日本武將武輝勝,幼時稱「法師丸」少時稱「河內介」,大膽敘述武州公有被虐待性的變態性向,故事從一位名為「妙覺尼」的比丘尼開始,從她留下的一本作品《夜夢所見》,窺得武州公許多不為人知的祕密……
首先,讀者不要被谷崎巧妙的技巧矇騙了,這一時期的寫作風格,谷崎有了新的「伎倆」:
先捏造一些煞有其事的史料與人物,讓人誤以為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然後娓娓道出這段看似無人所知的祕辛,實則是谷崎高超的想像力所構築的小說。
當然,為了增加故事的逼真性,及寫作材料的豐富性,中間穿插了「真正」的史實,詳細的考證與稗官野史的穿鑿附會點綴其中,偶又來一段耳熟能詳的軍記物語,谷崎可說把讀者耍得頭暈轉向,但這也是他寫作的高明之處吧!使人信以為真,便是最大的賣點了。
故事從武州公幼時當人質的經驗為引線(日本戰國時代為取信盟友,有把自己的小孩,甚或母親等親友送到對方家中生活,謂之為「人質」的習俗。說穿了,好似一種抵押品,有至親骨肉抵押著,比較不容易背叛與造反。)在當人質的幼小歲月中,不意目睹了影響終生的畫面。
──亭亭玉姿的少女(也是人質之一吧!)正專心處理著戰場中遺留的戰利品──敵人的項上人頭,徐徐清洗著人頭,仔仔細細細地梳著髮絲,綁上牌子以示分辨……
女孩紅潤猶似微酡的雙頰,深深吸引著幼小的武州公,雪白的柔指,細膩的動作,令他感到無比性感,尤其當女孩看著一般人盡可能避視、覺得駭怕醜陋的死人人頭時,卻有意無意地浮出不解其意的淺笑──這淺笑是勾懾往武州公的枷鎖,他甚至希望自己是女孩手上的首級,任她把弄,任她處置,那才是真正喜悅的快感。
若說異常的「性經驗」,便是從這開始的。之後要和尚獻藝,不把他人的腦袋當回事,或是執意取敵人的鼻子復仇,而不是砍下腦袋等等的情節,都是源起於幼時在那詭異神秘的小房間內,見到如此異於常景,引人入勝的一幕。這種有別於尋常百姓家的經驗埋下他日後偏頗性的價值觀,亦或自身潛在的嗜虐因子被誘發而日益成形,終成牢不可破地所謂變態性虐,恐怕只有作者本身知道,或是本來它就同時存在,藉由作者的生花妙筆,使劇情更合理化。
《武州公祕話》被作家者里見「弓享」譽為「天下第一大奇書」,它不若《春琴抄》或《細雪》這些評論谷崎文學時不可或缺的代表作,只是一部與滿漢全席相較下的單品料理,但是也堪稱色香味俱全,有其完整的文脈及流暢的文風。常被封為「官能與肉體的思想家」的谷崎,其實是用一種非常「乾淨」的筆法,表達黏濁、鹹膩的感官議題。在「武」一書中,讀者會忘卻背後主人公的殘虐性,只會被故事亦詼亦諧的高潮吸引,或是急於窺得武州公與桔梗夫人有何令人臉紅心跳魚水交歡場景,這些緊湊的情節都淡化了武州公背後真正的異常性人格,但在看過連環劇情之後,猛然閤書,才油然升起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發現也樂在其中的自己,是否與武州公一般,喜歡這種略帶凌虐性的折磨,原來是一種強烈的快感刺激,自己也躍躍欲試,探求更深邃、更令人興奮的高潮場面;發現背後露出滿意詭笑的是谷崎潤一郎本身。
他是導演,是掌握讀者官能起伏的導演──你我都是劇中人。
譯後記
《武州公祕話》的成立背景,如〈導讀〉中所述,是谷崎潤一郎移居關西一地時的產物,這是他轉身寫古典作品的時期,有幾分古意盎然,也有幾分殘虐美學,《細雪》的東瀛氣質酷似川端康成的《古都》(不過後者比前者年輕,應該說川端有谷崎的影子。)這一時期的作品群,有許多是翻案自日本古典傳說,或引用歷史傳記而寫成的小品。
也許在該時期的《春琴抄》等鉅作或知名度較高的作品光環遮掩下,《武州公祕話》及《聞書抄》的出版不能造成吹皺一潭春水的效果,僅更增加谷崎這一時期的作品完整性,不由令筆者自身有些遺憾,因為譯文的難度無法得到相得益彰的功績,彷彿使勁老牛拖車,拖上了山頂,大伙兒看不出車子的重量,還嫌妳手慢腳拙,瞎忙了一場。
然而文學作品是不應以「結果」論成敗,也就是說不應該以其知名度高低來決定作品是否優劣,身為一個翻譯者,更不能虛榮地冀望每部譯作都是經典傳世的不朽之作。翻到好作品,自己如沐春風,翻到捉襟見肘、手足無措的難作時,只能反省自身功力不足,慧根不夠,無法把作品表現得更精妙來吸引讀者,如果真的碰到冷門難解的作品,也只能當作是一個試鍊與考驗了。
谷崎不愧是耽美派大家,文筆非常秀麗流暢,但《武》書的漢文體使筆者頻頻蹩眉,怕讀者被這一大串文言文澆熄了閱讀的熱情。日本的漢文,由中國人讀來或有文法及「和習」(日本語法式的中文)的問題,並不易懂,筆者本想改寫成較近於中文文法的語調,考慮再三,又保留其原文,希望讀者能領略谷崎大作家的漢文文筆。而接下來的文白交雜,起初的確也令筆者感到力有未逮,對故事尚未有所掌握之前,的確不知谷崎在葫蘆中賣什麼藥,而有些焦躁不安。但在故事結構窺見端倪的同時,便覺如臨桃花源勝境,越走越深而流連忘返了。
希望讀者也能嗅得這桃花的芬芳。
初稿於二00六年二月二十五日基隆
定稿於二0一0年八月十日輔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