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為了趣味的學問∕傅月庵
都說受儒家影響,中國人講究實用。孔子一句「不知生焉知死」,遂令中國人對「生之前,死之後」的事毫無興趣。更有人推論,就是因為這樣,中國人只要經學,不講科學。科學在中國,遂只能萌芽,無法茁壯;只能放煙火,無法製大砲。中國人缺乏想像,中國人沒有科學精神,中國人觀察自然能力薄弱……這幾乎成了十九世紀以來歐美人士的結論。西風壓倒東風,許多中國人甚至也贊同了。
但,中國人真的對科學冷感?對世界缺乏想像?只活在現世人倫網絡之中嗎?年輕的武田雅哉似不同意,於是和晚清中國談戀愛,一頭鑽進斷爛朝報堆中,以圖用文轉播中國人「眼球鬧革命」的實況,讓世人明白,西風東漸下的中國人對科學興趣可大了,他們的好奇想像與會通能力,精彩絕倫,在他們的眼中筆下,《飛翔吧!大清帝國》,根本不是夢!
武田雅哉是個很不一樣的學者,愛看連環畫愛讀筆記小說,參加探險隊,到社區教中文,到處亂跑找舊書翻圖片。他的老師中野美代子教授,畢生幾乎奉獻給了《西遊記》跟孫悟空這號人物。他這位愛徒克紹箕裘,不遑多讓,不但愛上了豬八戒,寫了一本《豬八戒的大冒險》,還把研究戰線往前拉,點名《願做楊貴妃的男人們》出列;往後則慧眼獨具去看《小朋友的文化大革命》。中國人形容治學勤奮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這句話,用在武田雅哉教授身上,一點不為過,只要把「東西」改成「妖怪」就可以了。
《桃源鄉的機械學》日文初版於一九九五年,後《飛翔吧!大清帝國》七年,雖然全書較為蕪雜,但還是可以看得出來,武田教授的關注焦點不離「中國人的傳統時空思維模式」之上。這個模式牽涉廣泛,也因此他可以從崑崙講到行星之旅,再跳到骷髏的幻戲;中式怪物大集合後接一個豬八戒漂白之旅;看著圓明園的噴泉講出一堆機關概念;從近代中國的電和以太,也可判明腦內桃源鄉的結構。此中所涉及的學問,從地理學、天文學、妖怪學、神話學,一直到植物學、歷史學、文學……無所不至。看他娓娓道來,如數家珍,乃讓人不得不好奇:這樣古靈精怪的學者,到底是如何煉成的?
只是儘管熱鬧,卻還是有門道可說。武田教授讓人看得眼花撩亂的這一系列學術隨筆,歸納出了傳統中國人「知道通往那只能用詞語量測的時空的狹路,若無其事地暗自往返於其中。在那樣的世界中,時間和空間可以自由收縮。」「中國人不慌不忙、不動聲色地驅使著語言,以面不改色的神情,靜靜編織著不合理的世界。」並將此一不合情理卻充滿趣味的思維模式,取名為「桃源鄉的機關裝置」。
按照常見學術作法,有了這一歸納,似乎應該繼續論證,或者可得出類如「集體想像的逃避」或「文人情懷的寄託」什麼的結論。然而,武田教授卻見好就收,到此打住。因為他認為想從這「裝置」之中「讀到對人性的看法或是什麼諷刺精神,是很愚蠢的。我們就隨故事發展下去,不要干涉它吧!」正是這一「存而不論」,讓本書不少篇章成了「述而不作」。學界中人或許要覺得可惜,但就一名普通讀者而言,這一打住,保存了更多想像的空間,讓閱讀的趣味更加盎然了。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世說新語》著名篇章。興者,趣味也。知識的趣味,有時即在其純然,未必一定要問為什麼,或從中得出什麼結論。武田雅哉此書,一吐一吞之間,可說深得六朝遺意也。
後記
統統回到口裡去吧--代後記
我們這個世界的人類,遇上不合常理的事件,總會驚慌恐懼。可是,「陽羨鵝籠」的故事,完全不照這樣的怪談模式來發展。最不合常理的,要說是許彥這個傢伙了。許彥啊,你為何不感到驚恐?為何面不改色呢?你明明是這個世界的人啊!
還有,故事裡那兩隻鵝,應該只是一般的鵝。如果是鵝,男子一進入籠裡,通常不是會發出驚叫聲嗎?那兩隻小傢伙也太冷靜了。牠們明明是這個世界的鵝啊!
從口裡進出的男男女女,早已不重要了。你們高興進來就進來,高興出去就出去。反正你們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想做什麼我們可管不著。
許彥與鵝,想必和現世的我們毗鄰而居。現在住在中國的中國人和鵝,無非是他們的後裔。
我很喜歡這個故事,因為它暗示了某個異類空間的存在,而這空間無法用日本人常用的「怪談」一詞來說清楚。中國人明明是在構思荒唐不合理的事情,卻總能面不改色、泰然自若。說起來,還真是非常有趣的一群人。
在無數次徹夜暢飲長談的聚會上,本書所提到的玩意兒,屢屢成為下酒的菜餚。會上喝得醉醺醺的,有讓我明白自己很無知的恩師,有從其他角度提點自己的友人,還有提出無法立即回答的問題,要我設法解決的學生。以上諸位都是我寫作時最先請教的對象。原稿初刊時的各雜誌編輯,曾分別提出寶貴的建議。在此深表謝意。
就在此時,書生好像快醒來了。文中所寫到的種種事物,統統回到女子的口裡去吧!我們也一起進去口裡吧!中國人的桃源鄉,應該是在胃裡。這次如果遇見貪吃的豬八戒,就問一下那裡面的事情好了。反正這傢伙是專精於胃的……
武田雅哉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 於日本北海道札幌
臺灣版後記
繼《飛翔吧!大清帝國》後,臺北的遠流出版公司再度出版拙著的中譯本。本書和前一本一樣,都是我早年所寫的雜文,如今內容大多已記不得。其中有很多地方必須修改,所幸有認真可靠的譯者任鈞華先生,他徹底找出本書內容的錯誤處,將可以修改的部分盡可能作修改。在此要向任先生表示深深的謝意。
遠流出版公司主編鄭祥琳、沈維君兩位女士在編務上付出極大心力,謹此一併致謝。
武田雅哉
二○一○年十一月 於札幌
作者序
從「口中吐出的女子」說起
陽羨,是今日江蘇省宜興的舊稱。有一天,當地的男子許彥,用籠子裝了兩隻鵝,背著牠們在山中行走。走著走著,看見一位書生坐在路旁。書生見許彥走近,便懇求說:「我腳痛走不動,請讓我棲身在鵝籠裡,載我一程吧!」許彥以為是在說笑,不料書生一溜煙鑽進了鵝籠,和裡頭的兩隻鵝並坐。籠子沒變大,書生也沒變小,那兩隻鵝更是平平穩穩地端坐其中。許彥就這樣背著一人二鵝往前走,卻也不覺得籠子變重。
許彥走了好一會兒,挑了樹下蔭涼處歇息。書生從籠裡出來,對許彥說:
「請讓我擺設酒宴來答謝您吧!」
「好。」許彥說。書生從口中取出銅箱,箱中盡是珍饈佳餚。幾杯黃湯下肚後,書生說:
「我還帶了一位女子,暫且喚她出來作陪如何?」
「好。」許彥答道。書生從口中吐出一位美麗的年輕女子。三人一同吃喝談笑,沒多久書生不勝酒力醉倒了。見書生已入睡,女子便對許彥說:
「我和這位書生名義上是夫妻,但實不相瞞,我真的不愛他。我偷偷帶了一位男子,想叫他出來,希望您別告訴書生。」
「好。」許彥一應允,女子便從口中吐出一位年約二十三、四,且長得一表人才的男子。
這男子同許彥寒暄一番。這時,只見原本熟睡的書生就要醒轉,女子連忙從口中吐出一道屏風,擋住男子身影。書生把女子叫回到身邊,然後兩人沉沉睡去。男子見書生睡著,對許彥說:
「女子對我有情,但不是真心真意。其實,我另外帶了一名女子同行,現在想見見她,請您千萬不要洩露出去。」
許彥回答:「好。」
男子從口中吐出一名女子。三人又飲起酒來,談笑共樂。突然間,傳來書生的聲響。
「看樣子那兩人快醒了」,男子把女子放入口裡。過了一會,年輕女子先醒來。
「書生要起來了」。說完,女子把男子吞進口中。隨後,書生醒了過來,對許彥說:「這一覺可睡了好久。時候不早,該道別了。」
書生把女子連同杯盤盡數吞入口中,並把一只二尺寬的銅盤遞給許彥。
「手邊沒什麼好送的,這銅盤,留給您作餞別禮吧!」
和許彥道別後,書生飄然離去。
〈陽羨鵝籠〉──文題的命名方法看來十分奇特的這篇故事,收錄於南朝梁著名詩人吳均(469-520)的小說集《續齊諧記》,在文學史上被劃入「志怪小說」的類別。這篇故事的主幹,也就是那不合理的空間概念,是受到印度奇術的影響。儘管屬於外來的思想,但這種空間遊戲卻成為中國故事的強烈特質之一。
老實說,這故事真讓我摸不著頭腦。原因在於,這故事沒辦法用影像來呈現。雖然自己努力想在腦海裡重現「書生進了鵝籠,鵝籠不見大,書生也不見小」的場景,但總是被警告說:「唉!你這是白費力氣,快停止吧!」許彥所「見到」的「現象」,不管我們用怎樣的特攝技術,都無法把它給化為影像。
編撰講述這個飄逸故事的中國人,從容徜徉於惟有詞語創造的形象空間。他們知道通往那只能用詞語量測的時空的狹路,若無其事地暗自往返於其中。在那樣的世界中,時間和空間可以自由伸縮,若想測量它,是絕對測不出什麼來的。裡面有的,只是「詞語」和詞語的舞步所編織成的「故事」。如果想從〈陽羨鵝籠〉的故事裡,讀到對人性的看法或是什麼諷刺精神,是很愚蠢的。我們就隨故事發展下去,不要干涉它吧!在那另一個世界,用男女出軌這類人間戲碼作裝飾的眾多空間,只是一邊嘲笑我們這個世界的人太過認真,一邊愉快玩耍著。或許,那兒就是中國人稱作「桃源鄉」的空間。
這故事的結尾說,東晉太元年間(376-396),許彥就任蘭臺令史,他把銅盤送給侍中張散。張散看盤上所刻的銘文,寫著「東漢永平三年(即西元六○年)製作」幾個字。那麼,書生是來自三百年前的時空旅人(time traveler)呢?或者,對書生來說,時間和空間並不存在?我想可能是後者吧!他們不用時光機(time machine)這種不夠灑脫的方法來旅行,而只是隨心所欲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在那裡,一切現象都被和我們這個世界完全不同的宇宙常數掌控,所以我們這裡認定會生出的變化就不會在那邊發生了。鵝兒沒有驚叫,籠子沒有變大,書生也沒有縮小。雖然許彥被當成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但是當他被問到「能不能讓不合理的事情發生」時,也只能回答說:「好。」事實就是如此。桃源鄉這些「不合理」的裝置,讓「不合理」的故事為之展開。但是,它們一定是特別表現在理論上,也就是看似周密卻不合實際情形的「紙上談兵」。
中國人的故事世界,看上去荒誕不合常理。中國人不慌不忙、不動聲色地驅使語言,以面不改色的神情,靜靜編織不合理的世界。在那裡,書生口中吐出的美女,正一一吐出驅動桃源鄉的機關裝置。
如果有女子問道:「可以讓我吐東西出來嗎?」我們不妨學許彥的回答,說:「好!」反正在書生醒來前,還有的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