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您可能喜歡中國,也可能不喜歡。兩者都是好事。喜歡和不喜歡都意味著具有相當的認知和情感基礎,不必像閱讀陌生的國度從頭開始。台灣學美國,學日本,學歐洲。「中國學」恐怕更重要許多。
「中國學」在台灣也許還沒真正起步。台灣民主化不過十五年左右,沒有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的國度,國家論述總為基本國策服務,「國家誤解」難免深植。台灣和中國的往來最深廣,最長久。「中國學」理當是台灣的「國際競爭優勢」,或只是善盡一個國際成員的「天職」。
書寫中國,心情忐忑。等待中國成為一個現代化文明民主國家,難說還需要多久。五百年來,中國沒有能力改變世界,世界不斷改變中國。「改革開放」的中國,需要祝福和鼓舞,或提點和約制,但絕不需要詛咒。
預測中國將成為世界和平的威脅,或全球成長的生力軍,就像情人節就急著做聖誕節的氣象預測。讀者能在輕鬆和趣味中理解中國的過去和現在,想像中國的美好未來,這本書才能顯現真正的價值。預測和期待不相同。如果善念已失,願景不再,我們在等待甚麼?
中國北重南輕。北沉重,南輕盈。《陪你走中國》是一個台灣父親二十二年中,不斷地旅行中國,走過二十五個中國城市後,與子同行的一次中國縱走。從中國最北方的城市黑河,一路南行。走過哈爾濱,瀋陽和北京,巡禮中國五百年。飛進大連和旅順,大連是日本命名,旅順曾遭日本屠城。台灣和「旅大」曾經因「馬關條約」同命。南下青島,中國輕重的轉折。「珠三角」在二十世紀獨秀。「長三角」掛帥二十一世紀初。「看東方」正轉向「大西部」。上海是中國的濃縮。旅程在「一國兩制」的香港劃下休止符。中國需要世界,世界歡迎中國。
《陪你走中國》是「國家書寫」三部曲的續航。「心底不停湧上一種最簡單坦白,卻強烈萬分的感受。看完這三本書就可以去死了。滿足且美麗的死去,笑著的。」這是「國家書寫」三部曲的知心讀者來信的代表作。這類型的讀者陪伴作家「用詩人的心在歷史中旅行」,最能豐滿和激勵作家的寫作心靈。「看看別人,想想自己」的讀者最多,這是作家最大宗的「衣食父母」。
「政治掛帥」的讀者不免因其中的某一本或某幾段而悵然若失。《芬蘭驚艷》,《驚歎愛爾蘭》,《驚喜挪威》都是同個作家,在同個時期的同個計畫性寫作。《陪你走中國》也可以如是觀之。如果出現「不一致」的政治觀點,或許是讀者的政治立場遠比作家強烈堅定許多。作家在描述主題國的國家歷史變化中,探索一些未來的可能,沒興趣呼應任何政黨或個人的政治態度。中國的描述或詮釋至少千百種。如果,這本書能成為您喜歡的那一種,就是一個台灣作家追求的書寫光榮。
「葡萄牙,葡萄牙。」一個小四的女生高聲叫著。這是「國家書寫」三部曲近四百場演講中的一段實錄。她先舉手,再站起來。最後,站到走道上,腳尖墊好高,非讓我點她講話不可。這所國小全校學生只有一百多。學校怕「失禮」,動員全部中年級和高年級的學生當聽眾。講題是「國際旅遊」。
「為甚麼妳想聽我講葡萄牙?」我沒寫過葡萄牙。「因為,我喜歡吃葡萄。」接著的女生更勁爆,大叫著:「西班牙,西班牙。」我也沒寫過西班牙。「為甚麼要我講西班牙?」「因為,她要講葡萄牙,我就要講西班牙。兩個都是牙。」我走到她面前。她抬頭笑看我一眼,說:「我有一顆蛀牙。所以,你一定要講西班牙。」
五百年前,葡萄牙的水手經過台灣東海岸,高喊著「福爾摩沙」,「福爾摩沙」。二十一世紀山邊的台灣女兒高喊著「葡萄牙」,「西班牙」。人類文明如此轉化。作家無能同時服侍「葡萄牙」,「西班牙」和「閱讀鑑賞家」。但是,盡力而為的心思總不曾變過。知音細賞或師生親子共享,都是對作家最高貴的恩典和賞賜。
從「國家書寫」三部曲,一路穿越《芬蘭驚艷》,《驚歎愛爾蘭》,《驚喜挪威》的歐洲歷史時空,進到中國。轉眼已經整整六年。說真話,存善心,看美景是作家的幸運。《陪你走中國》是「父子三部曲」的首部,另一個五年寫作計畫的開始。以國家命名或用「陪你」起頭,都有可能。譬如:「陪你當總統」,「陪你上廁所」。好作家就有本事把「陪你當總統」和「陪你上廁所」寫成完全相同的內容。總統不是惡意的名詞。人類文明過去五百年來奮力馴服統治者,倒是頗有成就。
沒有大量台商當開路先鋒,中國難有今天的經濟成果。沒有中國廉價的勞力資源和成本以及市場規模的護持,具有高度國際競爭潛能的台灣產業終難翱翔世界天空。轉型中的許多產業更不知何去何從。中國開放是台灣和中國的共同希望。不是預測,是已發生的事實。
「台灣是華人社會中唯一的淨土。」「台灣是華人社會發展至今的最高度文明。」「台灣能,中國為甚麼不能?」有些中國菁英這樣說。「台灣品質」破解華人民族劣根性的宿命。台灣激勵中國的民族信心。中國讓台灣發現「台灣自信」。這是最難能可貴的功德。「世界瘋中國,中國瘋台灣」耐人尋味。中國人把台灣當成「中國的」,「中國瘋台灣」的「瘋」字就更富有意思。
「國家書寫」三部曲是作家「送給台灣人的禮物」。《陪你走中國》是作家為台灣人準備一個「送給中國朋友的禮物」。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到台灣旅遊或從事交流或商務,看看台灣和世界怎麼說一些和他們相關的應當不錯。這個禮物或許能讓他們更了解和更愛惜台灣和中國。
這本書感謝許多人的幫助。版權頁上的那些小姐先生,名字就不再重複。我家戶口名簿上的幾個名字,也不需要公諸於世。特別該感謝的人有三位。一位是「首席試讀者」小熊小姐。一位是我建中同班同學阿三先生。一位是東吳大學英文系曾泰元副教授。曾副教授花一年遊歷中國,拍出許多佳作,為這本書的美麗貢獻良多。阿三提供我許多中國的資訊。美麗的小熊是個「抓蟲達人」兼「抓癢大師」,作家的「失誤點」和「痛快點」她抓得一清二楚。有這種「試讀達人」是作家的幸福,讓作家的閃失降到最低程度。
「畢業旅行」是我最喜歡送給兒子們的畢業禮物。這次是送「大禮」,不但招待旅行,還親自陪著,再花五個月寫一本書。《陪你走中國》的「你」當然是指我的大兒子,也是二兒子和小兒子,更是指所有的讀者。期待送給自己的孩子和讀者一本全方位了解中國的書,是我的初衷。如果這樣的願望真地已經實現,這本書的最大用途將是父母親送給兒女的上選禮物。
衷心感激許許多多陪我一路走過「國家書寫」的讀者。盼望這本書能帶給大家一個清爽的「中國元年」,有幸成為台灣「中國學」的一方淨土。
序篇:一次特別的畢業旅行
台灣之心,四季如春。父子之愛,宛若星辰。
「母親像月亮,有教過。父親像甚麼?還真的沒印象。」小兒子關起吸塵器,答案無情無義,動作入情入理。
吸塵器的聲音再度響起,突然又關機。「你是問別人的爸爸?還是你?」
「你老爸。我。」
「你嗎?你像孔子。」
「甚麼意思?」
「就是古代人的意思。很古很古的人類,和現代人好像接不上。」
吸塵器再度響起,他推著吸塵器揚長而去。這傢伙準備讀高一。每兩週打掃一次家裡,「孔子」就成為他定額零用錢的提款機。
「媽媽像月亮,爸爸像甚麼?」二兒子比較認真想。總想個十秒鐘吧。
「有人說爸爸像太陽嗎?」夜幕已垂,他急著要出去約會。
「晚上曬太陽不好吧?」我不要當太陽。台灣美女最討厭大太陽,紅太陽。
「太陽曬多會長青春痘,很麻煩。」道聲bye-bye,二兒子出門慶祝朋友的生日。
「爸爸像甚麼?」大兒子說:「想到再告訴你。」他要去鄰居的朋友家看電視。電視家裡有,朋友家「沒大人」,想幹甚麼就可以幹甚麼。
「父子像星辰。很棒啊,只有晚上才會相見。還不一定天天晚上都看得到星辰。」還是老婆Catherine小姐最捧我的場。只是,我想的才不是這樣。
話說二○一○年,我的人生終於「出頭天」。兩個大的兒子都從國外畢業回來。我「早生貴子」的歲月總算終結。「早生貴子」是用來對新婚夫妻的祝福,我的幾個朋友卻拿來「可憐」我「走不知路」。
大兒子剛從美國轉學去日本讀書的隔天,日圓就好像跟我有仇,猛然升值。「租個乾淨,安靜,能好好讀書的小房間就行。」我趕快給他下達租屋原則的指示。他就讀一所美國大學的東京分校。到東京幾天後,他就回報我:「按照爸爸的交待,已經找到一間十坪左右的房子。」真是個獨立自主,辦事效率高的好兒子。
月租新台幣約四萬元。簽約時要付各相當於兩個月租金的押金和禮金,以及相當於一個月租金的仲介費和第一個月的租金。總共相當於六個月租金。還要買些簡單的二手傢俱和日用品,起租個小「宿舍」大概要新台幣三十萬元。看完他的租屋預算,我回mail給他:「我們家租不起這樣的房子。」
幾天後,他又回報尋屋所得。找到三萬元月租左右的,便宜百分之二十五。「我們家還是租不起。」我斬釘截鐵地回答他:「房租不能超過新台幣兩萬五。」他委屈地說,兩萬五是不可能的任務,三萬元月租在東京已經是最便宜的。他可以打工賺錢貼補。
聽起來體貼。我卻在琢磨這孩子是不是「家教不好」?還是「家教不夠好」?找得到三萬的,找不到兩萬五的?就這麼一點點面對困難,解決問題的能耐?這孩子是不是把生活底線定太高?我沒點破,只溫和地回mail:「不必打工。打工的時間和精力不如拿來用功。爸爸不是讓你去日本打工的。繼續再找。」
日本是個多規矩的隱性階級社會。無產階級要送「禮金」,感謝「有產階級」願意租屋給您。「禮金」只收不退。租約到期,若要續約,再收一次「禮金」,打個五折,算是人情。「押金」有去無回。退租後,房東要清潔消毒房子,還要重新粉刷,換新壁紙,才能再出租。「押金」就是用來做這些支出。「使用者付費」也是合理的。
不出幾天,佳音傳來。他在離學校搭車要五十分鐘的地方,找到約四萬元租金的房子,有兩個房間。他找到同學分租,均分租屋開銷。
二兒子在美國奧勒岡讀得好好的,也想去日本。哥哥有「日本經驗」,他怎能沒有?他沒說。我自己知道。
「交換一年有學分課程,半年沒有。要選哪一種?」二兒子問我。
「學分修那麼多幹甚麼?能吃啊?半年就好。」父子就此成交。他馬上就申請到一所日本頂尖大學當交換生。去吧。修修日文課也不錯。他保證會「省吃儉用」,回報已經找到「半價便當」。他省飯錢,專買名牌。我們就當作不知道。
「他對我很好。有時候會幫我去買水果。」同學中的一位中國北京大學的交換生在北京跟我說:「買五個橘子,兩人平分出錢。他自己兩個。給我三個。還特別說明多給我一個。」她是中國湖北人,端莊美麗,落落大方。中國才女兼美女當前,還能如此克制又小氣。有子如此,夫復何言?「五個橘子」的故事我沒跟Catherine說,因為她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對女人小氣的男人」。您就知道我是怎麼過這些年的。
兩兄弟都在英格蘭讀完五年國高中。英格蘭的學費也不便宜。加上像交換學生等等的額外花費,兩兄弟從小到大學畢業花掉很多新台幣。「早生貴子」真是個意想不到的祝福。哪個沒心肝的朋友敢再叫我「兒奴」,「孝子」,我一定抬頭挺胸,頂天立地說:「哈哈哈,那已經是過去式。」
大兒子花的新台幣買到甚麼呢?得認真想一想。
有一次,我要送六十本簽名書給朋友。我請大兒子當司機。「等到那棟大樓時,你先停車。我趕快下車,先把兩箱書搬到人行道上。你大概暫停十秒鐘,就可以把車開走。我自己把書送到。等我簽完名,打電話,你再過來接我。巷子小,擋住後面的車不好。」他點點頭。
等他開車到達那大樓前,卻沒停車。
「這裡有禁止暫停的標誌。不能停。」他說。
「後面沒有車。十秒鐘而已。沒關係。」我說。
「不能停車的地方就是不能停。」他很有禮貌地說:「一秒鐘都不行。」
他把車繞了一大圈,停在大馬路邊,要我看車。他一箱箱地把書送達我要簽名的地點。看他搬著書,一趟路走上三五十公尺,覺得這孩子既貼心又比我文明。
二兒子花的新台幣買到甚麼呢?還是得想想。
二○○八到二○○九年間,爆發自一九二九年以來最慘烈的國際金融海嘯。家中現金周轉吃緊。「爸爸暫時只能供應你們其中的一個讀書。一個必須先回來。你和哥哥討論看看,誰繼續讀?誰回來?」硬要撐,其實可以撐得過去。只是何苦便宜兒子,過勞父母?就當作天賜良機,考他們一題「危機處理」。
幾天後,二兒子回報兄弟商量後的結果。兩個都要休學回來。有難同當,這才是好兄弟嘛。我知道二兒子手邊有錢。他主修商學,邊讀書還邊操作外匯買賣,存了大概新台幣八十萬元。兩兄弟學期結束後回到台灣。他問我要不要跟他借錢:「利息可以算便宜一點。」我真是想念那個湖北女生,這個故事應該能夠安慰她的芳心。
在台灣休個一學期後,兩兄弟又回到各自的學校。二○一○年春天,兩個兒子都順利大學畢業。畢業證書已經寄達。他們高中畢業後,都已經先回台灣當完一年十個月和一年八個月的兵。如今,可以直接進入就業市場。我篤定得很。沒有天災人禍的情況下,他們不會有找不到工作的可能性。三千萬買到對兩個孩子的基本信心。
「要不要把畢業證書加框掛起來?」我隨意問問。男孩子喜歡把東西亂放。
「很貴的。小偷知道會來偷。」孩子的媽媽Catherine小姐說:「要不要裝保全?」
「送你們兩兄弟一個人一次畢業旅行。爸爸分別陪你們去。每個人兩三個禮拜。」他們都很興奮。
「旅行的國家可不可以自己選?」大兒子問。
「爸爸陪你們去中國旅行。」兩個兒子表情全變。
「可以不要去中國嗎?」大兒子再問。
「不了解中國能稱得上有國際觀嗎?」兩兄弟表情呆滯幾秒鐘,啞口無言。想來,他們驚覺自己的盲點。缺少中國經驗,他們的歐洲經驗,美國經驗,日本經驗和台灣經驗,並不足以讓他們對世界的了解更完全。
父子就是這般,宛如星群,相互照映。
後記:沒有麥田,也有捕手
去年此時,《麥田捕手》(The Catcher in the Rye)的作者沙林傑(J. D. Salinger)辭世,享年九十一。《麥田捕手》出版於西元一九五一年,今年正好滿六十年。腦中不時琢磨著幾件往事,一邊梳理著「充滿不可預知的邏輯」的人生,一邊試圖想出甚麼具體的。
《麥田捕手》跟我至少有四次交會。大約是一九六九年前後,我十五歲。爸爸在農村開雜貨店。唯一的叔叔在鎮上當老師,有四個孩子。我正好堂兄弟姊妹各一個,年紀和我都相差兩三歲以內。對個十來歲的孩子,堂哥大我兩三歲,感覺就大很多。現在懂得把它數據化,就更清楚童年的感受:我十歲時,他大我百分之三十。我十五歲時,他大我百分之二十。堂姊只大我幾個月,算是小於百分之三的誤差值,我們比較有話說。我請她推薦一本外國文學作品給我。她是「書香門第」,我是「雜貨店之子」。她告訴我《麥田捕手》。這四個字竟然影響我的一生。
《麥田捕手》是我向圖書館借的第一本,也是最後一本書。或許,我還從圖書館借過甚麼,但就「意念」上,的確可以這麼說。《麥田捕手》開啟我只進書店,不進圖書館的閱讀人生。因為,看圖書館的書很痛苦,受一次罪就夠了。我讀「課外書」一樣要拿筆「劃重點」,還會寫上一些簡單的回應。看過《麥田捕手》後,我開始買書。
《麥田捕手》的作者介紹或評論,會出現幾個相提並論的名字。我就跟著這些名字找下一本書,下一本又會出現新的作家名字和書名。很快地,我就「閱讀作家」,一次把該作家的書全買來,一口氣全看完。就這樣,當我的同學們還在爭論哪個武俠小說作家和哪種武功最厲害時,我已經沒書可買。書店中的西洋翻譯小說全看完了。感謝那時翻譯小說的出版還沒有很蓬勃。
《麥田捕手》和我的二度相逢十分簡短和滑稽。那時候,男女交往的機會不多,班與班的「郊遊」已經算是很先進和轟動的。一個印象不錯的女生向我借書,請我推薦「文學名著」。《麥田捕手》卻毀了我。
在傍晚的美好氣氛下,我們約在某棵樹下,她要把看完的《麥田捕手》還給我。
「喜歡嗎?」我問她。
「很無聊。」她說。
「很沒水準。」我想著不敢說。一段可能的青澀少年情懷宣告結束。
《麥田捕手》三度光臨時,我已經二十出頭。《拒絕聯考的小子》「轟動武林,驚動萬教」已有一些時候。
「黃春明說三毛的作品有毒。真的嗎?」三毛媽媽很認真又帶點擔憂地問我。我不知道黃春明究竟是怎麼說,他當時已經是「鄉土文學」的帶頭大哥。《拒絕聯考的小子》的封面設計概念就是他的。我沒有能力回答她。
記憶中三毛的房間是長方形的,我們坐在長方的一頭。
「你知道看完《拒絕聯考的小子》的那一瞬間,我有多瘋狂嗎?」她說。
「我把書往那面牆丟過去,大叫著台灣的麥田捕手。」她指著房間另一端的牆,還重新模擬狂野的丟書動作。
「是的。我就是在寫台灣的麥田捕手。」我告訴她這個從來不曾向人提起的「事實」。當時已有許多名家寫文章推介《拒絕聯考的小子》,但都是從社會或教育的角度。那時候的我沒有能力說甚麼。「油漆匠評審畢卡索」這樣的句子我當時還沒讀過。
隔天早上,離開三毛家,站在復興南北路地下道的南邊出入口旁等搭計程車。雨下著。當紅燈轉綠,一排排摩托車突然從地下道衝出。騎士個個穿著雨衣,為著生活和家計在趕路。那一刻,有些關於作家的念頭湧上心頭,強烈感應到一個作家當為眼前的人而活。作家的生命永續必然是建基於一種意念的絕對正直誠實,和絕不打折妥協的意志。
《麥田捕手》第四度照拂,我已經五十歲,三十五年已過。我決定要重返寫書,找出《拒絕聯考的小子》重讀,請太太幫我讀《麥田捕手》。事實上我這大半生從未離開寫作,只是寫文章,企劃,傳單畢竟和寫書不同。後幾者是在表達某件事或某個理念或創意,寫書對我則是種生命階段的感應總結。《拒絕聯考的小子》總結我在學生歲月中的感應。「國家書寫」三部曲釋放我三十年的社會觀察和歷練。
重讀《拒絕聯考的小子》,想看看「小子」死了沒有。請太太讀《麥田捕手》,想測試捕手是否依然健在。她靜靜地看完全書,甚麼也沒說,只是非常興奮地翻開扉頁,那裡她寫著兩個英文字和兩個數字。「他媽的」二百三十七次,「王八蛋」五十八次。她的算術能力有待檢證,但是,簡明無比的讀書筆記超有創意,令我佩服,充滿激勵。「小子」和「捕手」都沒死。五十歲之後,我重新上路。
寫作是不斷地探索,就像科技業的研發者,在還沒有新發現之前,知道當前的最佳解答可能適用很久,也可能只是暫時的。請問一個研發者為甚麼要研發這個或那個,答案會有許多。「保持競爭力」,「產品差異化」,「創造消費者需求」,也可能會聽到「我只會這個」,「我樂在研發」,「我為了解決某個或某幾個問題,誰知道最後會研發出這個。」
請問一個作家為甚麼要寫這本或那本,答案一樣很多。經過四十年的寫作生涯後,我目前最中意的是「因為不想說話,所以我寫作。」三十五年已過,「油漆匠評審或推薦畢卡索」的現象仍是台灣文壇的領導主流。不同的是我已經知道怎麼保有某種平衡或幽默,也尊重人人都擁有「錯誤導讀的自由」。
每個相同領域的人都因共同的時代命運或福或禍,台灣的科技業者比較屬於前者,作家比較屬於後者。西元一八九五年台灣成為日本殖民地。西元一九九六年台灣人民選出自己的總統。一百年中,自然科學和生理科學受到最大的鼓勵,享有最多的國家和社會資源。社會科學中的法學,政治和商業次之,受到一定程度的制約。體育和藝術被網開一面。文學史學哲學則飽受摧殘。
完成《芬蘭驚艷》,《驚歎愛爾蘭》,《驚喜挪威》三部曲之後,三毛竟然成為我最常無邊想起的人。順著她和我的年代,我把所知道的前輩和同輩台灣作家在腦中一一排列,那是一長串的傷亡名單。三毛代表台灣文化主體性轉化中的煎熬。她若即若離,沒有被吸入舊文化的體制漩渦和框架牢籠。她的書寫旅程是種「美麗的逃亡」,飄逸純潔,悠遠悲傷。聽聽李泰祥作曲,三毛作詞,齊豫唱紅的〈橄欖樹〉,或許就更能理解三毛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麥田捕手》是我的文學啟蒙,開啟我從未停止閱讀和寫作的人生。因為不想說話,我寫作。因為不想說話,所以閱讀。台灣沒有麥田,懸崖邊的心靈麥田卻總出現在人生的十五二十時。《麥田捕手》只是這樣的心思。人生充滿著不想說話的時刻,閱讀文學可能是一種最好的選擇。文學大師個個都是心靈的捕手。只是文學和其他產業一樣,樣貌已在變化中。
人生是不斷變化或轉折的旅程,給自己每個歲月階段下註腳,總是艱難又重要。落在哪裡,就會從那裡開始。《拒絕聯考的小子》和「國家書寫」三部曲都是一個台灣作家鍾情於「時代的守夜者」的角色。「父子三部曲」希望敲響「黎明的鐘聲」。
二○一一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