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老農婦的話
《農婦在江湖》的「江湖」兩字,我想稍作解釋。
「江湖」是舊時指隱士的居處,我不是隱士,只是浪跡江湖的異鄉人。
數十年漂泊,處處非家處處家,老來思定,落居美國,築了個窩——小白屋,這就是我安度餘年的家了。
人問:「小白屋在別人的國土上,你能排除流徙的感覺嗎?」
我的答覆是:「我在大學山區擁有七千多尺的土地,是向美國政府買來的,一如美國買阿拉斯加,踏上小白屋前院的石階,便踏進了中國。」(見〈布拉格小子〉一文)這種意識或多或少能鬆解一些家國的情結。
再說,孫兒小傑六歲時,在作業上畫了幾幅連環圖畫,是一個小人,投進水泡泡,扯開嘴,笑得很開心,還寫了一行字:「我踏進水泡泡,在裡面洗了個澡。」(原文是"I stepped inside the bubble and took a bath.")老師的批語是"crazy!"
跳進水泡泡裡洗澡,確實是狂想,我卻頗有感悟。
尼采將地球喻為「醜陋的石頭」,他要躍開,揮動大斧,把它劈成理想的形象。無疑的,他對這個容納萬物的「石頭」,充滿了厭惡和憤怒,才會有這樣的狂想。
尼采雖是聰明絕頂的哲學巨人,也無法劈破這個「醜陋的石頭」,更不能將它塑成理想的形象,這個世界依然醜陋,他要求的形象,永遠不能實現。
尼采是很痛苦的。
在小傑的小小心靈裡,世界只是一個水泡泡。他在水泡泡裡開開心心的洗澡,也許還能夠欣賞水泡泡內的各種彩光,才會笑得這麼開心。
看來,這個小娃兒比哲學巨人懂得享受人生。
人說,這個世界「一團糟」,又很難改變這「一團糟」,更且要在「一團糟」裡去爭名利,爭權勢。爭不到,固然痛苦,即便爭到了,也未必快樂,因為這種欲望是無止境,永不得滿足的。
要拿大斧劈「醜陋的石頭」,只是顯示對這個世界醜陋的無力感,在「水泡泡」中開懷的洗澡,是以瀟灑的態度面對人生。
水泡泡潔淨、透明,能看清楚外面的世界,也隔絕了「一團糟」。
這也就是放逐江湖所尋求的意境。
《農婦在江湖》是寫近三十年的生活和感想點滴,任情下筆,或長篇或短篇,沒有一定規格。
其中有若干篇曾經發表。因為都是真實記事,不能更改,只可以修改詞句,補寫遺漏,盡可能使情節完整。過去,「農婦」隨筆插圖都是王司馬畫的。他走了——仍在我的紙筆間。此書封面圖「在逆風中高歌邁步」是王司馬生前舊作,他曾笑說:「這就是農婦的形象。」當時的情景,令人懷念。
《農婦在江湖》的插畫,由此間名畫家張明明執筆。
張明明女士是前輩老作家張恨水的長女,在美國以壁畫著稱。最難得的是,她肯用簡筆彩畫為此書畫插圖,而且不改王司馬筆下「農婦」的形象。這是農婦極大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