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當初在寫《一四二一》這本書時,有一點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就是許多史學專家之缺乏好奇心。
畢竟,克里斯多福‧哥倫布(Christopher Columbus)號稱在一四九二年發現美洲。然而在他啟航的十八年前,他就已經有一幅美洲的地圖了,這是他後來在航海日誌中承認的。的確,早在哥倫布首航之前,他就跟西班牙國王與王后簽訂了一份任命他為美洲總督的契約。與哥倫布在一四九二年同行的船長馬丁‧阿隆索‧平宗(Martin Alonso Pinzon),也在教皇的藏書室裡看過美洲地圖。
如果某個地方已有地圖問世,怎麼能說你「發現」了這個地方呢?
相同的問題也可以拿來問麥哲倫(Magellan),連接大西洋與太平洋的這個海峽就是以葡萄牙這位偉大的探險家命名。麥哲倫在一五二○年航抵該海峽時已經沒有任何食物,水手們被迫吃老鼠,更慘的是他們認為自己迷路了。此時,埃斯特本‧戈麥斯(Esteban Gomez)發動叛變,奪取了「聖安東尼奧」號(San Antonio),意圖帶領部分探險隊回去西班牙。麥哲倫以宣稱他根本沒有迷路來平息暴動。有位船員寫道:「我們所有人都相信(這海峽)是個不通的死胡同;但是船長知道他必須航行通過一個非常隱蔽的水道才能海闊天空,因為他曾經在一張航海圖中看過,那航海圖是由多才多藝的波希米亞的馬丁(Martin of Bohemia,編按:亦作馬丁‧貝海姆〔Martin Behaim〕或波希米亞的貝海姆〔Behaim of Bohemia〕)繪製,保存在葡萄牙國王的國庫裡。」【1】
既然麥哲倫早在出航前就已經在航海圖上看過這海峽,為什麼我們還要拿麥哲倫來命名呢?這毫無道理。
對這個矛盾可能的解釋就是根本沒有這海峽的地圖,也沒有太平洋的地圖,有些人認為麥哲倫說看過航海圖是虛晃一招。但真的是有地圖!馬丁‧瓦德西穆勒(Martin Waldseemuller)在一五○七年出版了美洲和太平洋的地圖,那是在麥哲倫啟航前十二年。一五一五年,麥哲倫啟航前四年,約翰尼斯‧舍恩那(Johannes Schoner )出版了一份地圖,上面就有那個聲稱是被麥哲倫「發現」的海峽。
我們若細究一下瓦德西穆勒與舍恩那這兩位製圖師的背景,謎團就更難解了。這兩位是在麥哲倫之前勇渡太平洋海域,身經百戰的老船長嗎?我們是不是應該以舍恩那的名字給海峽重新命名?根本不應該。
舍恩那從來沒有出過海,他就讀愛爾福特大學(University of Erfurt)時被當掉,沒畢業就離開了。一五一五年他成為見習神父,因為沒有主持彌撒而被貶謫到一個小村莊,所受的懲罰就是要他主持清晨彌撒。一個出身於無航海傳統的德國農村的年輕人,他怎麼有辦法在麥哲倫發現太平洋之前,就已經繪製太平洋地圖呢?
瓦德西穆勒也像舍恩那一樣從沒看過海。他是一四七五年出生於佛萊堡(Freiberg)附近的沃爾芬韋勒(Wolfenweiler),在法國東部的聖迪耶(Saint-Die)當了一輩子的修士,該地區以產梅子聞名,和海洋完全沾不上邊。瓦德西穆勒也是大學肄業,但是他的美洲地圖上面就已經有墨西哥的馬德爾山(Sierra Madre)以及北美洲的內華達山(Sierra Nevada),這還早於麥哲倫到達太平洋或是巴爾伯阿(Balboa,譯按:西班牙探險家)抵達太平洋海岸。
對於從未看過的土地具有如此神奇的預知能力,這樣的歐洲人還不光只是這兩位來自於鄉下的地圖作者。一四一九年,恰恰在歐洲展開探索之旅以前,阿爾貝丁‧迪維嘎(Albertin di Virga)就出版了有澳洲北部的東半球地圖,這比庫克船長「發現」澳洲大陸早了三百五十年。同樣地,在第一批葡萄牙人,蓋伯爾(Cabral)和迪亞斯(Dias),啟航到巴西之前,巴西就已經出現在葡萄牙的地圖上了。在歐洲人到達南極洲的四百年前,南雪特蘭群島(South Shetland Islands,譯按:南極海的群島)就已經出現在皮里‧雷斯(Piri Reis,譯按:鄂圖曼帝國的海軍艦隊司令)地圖上了。
偉大的歐洲探險家既勇敢又果決。但是他們什麼也沒發現。麥哲倫並不是環繞地球的第一人,哥倫布也非最早發現美洲之人。我們不禁要問,為什麼歷史學家們一直傳播這樣的虛構說法?為什麼學校還是繼續教授《世界探險歷史地圖》(The Times Atlas of World Exploration)這一本巨細靡遺介紹歐洲探險家之發現的書呢?為什麼年輕人被刻意地誤導?
《一四二一》出版之後,我們成立了www.1421.tv這個網站,已有數百萬人次點閱。此外,我們也收到數十萬封《一四二一》讀者們的電子郵件,許多人還提供我們新的證據。我們同時也飽受批評,最常見的不滿就是我沒有描述中國艦隊於文藝復興之初造訪歐洲的情形。
兩年前,加拿大華裔學者王台平找到了中國與義大利的紀錄,這些紀錄毫無疑問地顯示,明成祖朱棣(一四○三~一四二四)與明宣宗朱瞻基(一四二六~一四三五)在位期間,中國代表團就已經到達義大利。當然,這對我跟研究團隊來說是最感興趣的。
在王台平二○○五年的發現後不久,我和我太太馬塞拉偕友人起程前往西班牙。過去十年來,我們和這一群朋友歡度假期,去那些彷彿遙不可及的地方──我們攀越安地斯山脈(Andes)、喜馬拉雅山脈、喀喇昆侖山脈(Karakorams)和興都庫什山脈(Hindu Kush),沿著亞馬遜流域航行,長途跋涉巴塔哥尼亞(Patagonia)的冰川以及玻利維亞高聳入雲的阿爾蒂普拉諾(Altiplano,編按:西班牙語,意為高原)。二○○五年,我們從塞維亞(Seville)出發走過白銀之路(Via de la Plata,譯按:即Silver Way,西班牙西部一條南北向的古代貿易通道),從當年西班牙征服者航向新世界的地方出發,往北直抵他們的家園埃斯特雷馬杜拉(Extremadura)。沿途我們探訪了這些西班牙征服者出生與成長的城鎮,托雷多(Toledo)是其中之一,艾爾‧葛雷柯(El Greco)曾以精湛的技藝將此城美景盡收畫底。而令我特別感興趣的,是這座設防山城用來從遠遠底下的河流汲水的中世紀泵。
在一個美好的秋日裡,我們爬到山上那座可以俯瞰托雷多及其四周鄉村景色的大教堂。我們把背包丟在建造於大教堂牆壁之內的小旅館後,便動身去探險。鄰近有一處摩爾式宮殿,裡面有李奧納多‧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與其馬德里抄本(Madrid Codices)之特展,主要作品則是達文西的泵、引水渠、水閘和運河──這些都和托雷多密切相關。
展覽中有這麼一個注釋:「達文西著手進行水道的透徹分析。一四九○年在帕維亞(Pavia,譯按:義大利城鎮)邂逅法蘭西斯柯‧迪喬治(Francesco di Giorgio),對達文西的訓練而言是個關鍵時刻,一個轉捩點。達文西打算要寫有關水的論文。」這個注釋讓我感到迷惑。一直以來我被灌輸的概念是,達文西設計出歐洲第一個運河和水閘,還有他是圖解泵和噴泉的第一人。他到底從迪喬治──對我而言是個完全陌生的名字──那兒獲得了哪些相關的訓練呢?
我的研究顯示,達文西曾經擁有迪喬治關於民事和軍事設備之論文的副本。在論文中,迪喬治圖解並說明一系列驚人的機械,有許多是達文西之後再複製成立體圖的。這些插圖不只有運河、水閘與泵,還包括降落傘、潛水坦克和機關槍,以及其他數以百計可做民事和軍事之用的機械。
這實在令人震驚。看來達文西似乎比較像插畫家而不是發明家,較厲害的天才可能是迪喬治。迪喬治果真是這些了不起的機械的原創者嗎?或者反過來,他是從別人那兒複製來的嗎?
我得知迪喬治從另一位義大利人塔科拉(Mariano di Jacopo ditto Taccola,人稱塔科拉:「烏鴉」)那兒繼承了筆記本與論文。塔科拉住在錫耶納(Siena),是個公共工程辦事員,他從未看過海,也沒有打過仗,但他卻能夠繪製各式各樣的海上機械──槳輪船、蛙人、沉船起重機,以及一批火藥武器,甚至還有製作火藥與設計一架直升機的先進方法。看來每一幅技術圖示都是發軔於塔科拉,日後經過迪喬治與李奧納多加以改良的。
因此,我們又再次面臨了相同的困惑:義大利偏遠山城裡的一個辦事員,既沒有出過國,也沒有受過大學教育,如何畫出這些驚人機器的技術圖示?
本書試圖回答這個問題,並且解開一些相關的謎團。在這過程中,我們偶然發現了塔科拉同時代的人,保羅‧托斯卡內利(Paolo Toscanelli)寄給哥倫布和葡萄牙國王的美洲地圖,那就是麥哲倫在葡萄牙國王的國庫裡看到的地圖。
本書跟《一四二一》一樣,若沒有全世界成千上萬人的集體努力,也是無法完成的。我並未聲稱每個謎團都有最後的答案,這是一份持續進展的工作。我希望讀者可以加入我們尋找答案的行列,並且把你們的答案跟我們分享,就像許多人對《一四二一》的回應一樣。
不過,在我們與分抵威尼斯和佛羅倫斯的中國艦隊會面之前,讓我們先了解一下明宣宗派遣大太監鄭和出使歐洲的目的。一四三○年六月二十九日宣宗的聖旨寫道:
……紀元宣德,咸與維新。爾諸番國遠處海外,未有聞知,茲特遣太監鄭和、王景弘等齎詔往諭,其各敬順天道,撫輯人民,以共用太平之福。……
本書的前三章描述中國和印尼為奉行該聖旨所進行的兩年準備工作,這需要發動並供應史上最大之船隊以航行全世界。第四章說明中國在沒有鐘錶和六分儀的情形下如何分別計算經度和緯度──這些是精確繪製新世界地圖的必要條件。第五與第六兩章描述船隊如何離開印度的馬拉巴爾海岸(Malabar Coast),航向連接尼羅河與紅海的運河,然後順著尼羅河到達地中海。有些人主張中國方面沒有任何紀錄顯示鄭和的艦隊曾離開過印度洋。五、六這兩章會有許多來自中國、埃及、達爾馬提亞(Dalmatia,譯按:在今克羅埃西亞南部、亞得里亞海東岸的地區)、威尼斯、佛羅倫斯與教皇國(Papal States)描述船隊航程的紀錄。
在第二十一章,我會討論一四三四年發生於中國和歐洲之間的巨大知識轉移。這種知識起源於一個歷史超過千年,並已在亞洲創造出先進文明的民族;這種知識傳給了自羅馬帝國滅亡後,正要從千年停滯中蛻變而出的歐洲。
文藝復興歷來被描繪成希臘和羅馬古文明的重生。在我看來,該是對歐洲中心論的歷史觀重新評價的時候了。雖然希臘與羅馬的典範在文藝復興時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我認為是中國智能資本的轉移到歐洲點燃了文藝復興的火花。
網路已經徹底地改變了歷史學者這一專業,儘管讀者不一定要點閱《一四三四》網站,但網站裡有很多中國在西方文藝復興所扮演角色的其他資訊。有時在文章中我特別提及的某些議題,在網站上有更多討論。我相信很多人會覺得這很有趣。《一四二一》網站已成為一個供大家討論的論壇,我希望《一四三四》網站也會如此。當您讀完此書,請告訴我您是否同意其結論。
孟席斯,二○○七年七月十七日於紐約
注釋:
【1】Antonio Pigafetta, "Magellan's Voyage." Trans. Skelton. Folio Society, 1975, p. 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