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宮的茅庵
如今,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筆者少年時代去過近江國的一座古寺。溽熱盛夏裡,沿著漫長的石階拾級而上。古寺的名字現在記不清了。
當時,我坐在古寺簷廊裡納涼,眼前是一大片繁密的綠葉。其情其景,記憶如昨。那繁密綠葉的前方,鋪展著琵琶湖畔遼闊的平原。
一位老人把我們領到這裡,他咚咚敲著簷廊的地板,連說帶比劃,向我們一群少年講起了古寺的歷史:
「現在我坐的這地方,太閤殿下曾經坐過,他一身獵人裝束。那天也是個盛夏裡炎熱的中午,像今天一樣,汗水都流進眼睛裡了。」
言訖,老人擦了一把汗水。街上的大人們都稱這位老人「嫩葉君」。至於他姓甚名誰,到現在我也一無所知。
老人舉著洋式陽傘,手搖一柄扇子,身穿被漿洗得縮了水的襯衫和短褲,披著一件麻布道袍似的外衣。
「來一碗茶!」據說秀吉這樣命令道。
寺院深處,有人應聲。隨之站到秀吉眼前的,是寺院當時的小和尚石田三成。
此處為冗筆。這一段傳說經常刊載於少年雜誌等圖文刊物上,內容我們瞭若指掌,何需再聽老人講述。
現在我要創作《關原之戰》這部人間喜劇或曰「悲劇」,不知從何處寫起為好,冥思苦索模糊朦朧之際,少年時代領略過的前述情景,像白日夢一樣浮現於我的腦際。據聞,亨利‧米勒說過:「此刻你正在思考著什麼,即可以從你想到之處寫起。」我就這樣展開故事情節吧。
那位老人講的石田三成當小和尚的故事,收入《武將感狀記》中。一般認為,石田三成在世之時起,就是一則廣為流傳的插曲逸事。
當時,秀吉身為織田信長的部將,剛當上大名,被封為近江長濱城主,年祿二十餘萬石。
秀吉在自己領地內放鷹狩獵,他認為,狩獵活動的目的是進行領地內的地形偵察,兼能視察民情。
不僅如此。秀吉覺得,因為自己平步青雲高升為大名,必須擁有與二十餘萬石相稱的軍隊和武士。他放鷹狩獵之時,與其說在乎飛禽走獸等獵獲物,倒不如說更深切關心的,是確認自己領地內是否有名副其實的人才。秀吉的譜代(編註:代代侍奉特定主家的家臣系統)大名加藤清正、福島正則、藤堂高虎等人,幾乎都是他在這時期招募到手的。
卻說石田三成。
三成幼名佐吉,是居住近江?田郡石田村的「地侍」(編註:村級武士)石田正繼的次子,此時被送進寺院。有典籍載云,三成為了求學修業才進了寺院;也有典籍寫道,他是「寺小姓」(編註:寺院的少年雜役)。
那是剛到十來歲上頭的事情。
三成面容乾淨利索,雙睛靈動清湛。是一個人人見了人人矚目觀瞧的少年。
秀吉來到這一帶狩獵,口渴得要命,突然走進了寺院。
「沏碗茶來!」
說完,就坐在簷廊裡。佐吉在室內忙著沏茶。少年的父親正繼雖然隱居鄉村,家裡卻世世代代擔任地侍,家道殷實。佐吉的衣著想必是挺不錯的吧。
俄頃,佐吉靜靜端來了茶水。秀吉坐在蟬噪聲中。
「請用粗茶。」
佐吉獻上茶,秀吉匆匆忙忙地喝著,並命令佐吉:
「再來一碗!」
關於第一個茶碗,《武將感狀記》書云:「茶碗很大,盛著七八分滿的溫茶,佐吉端了上來。」秀吉飲訖,咋舌感歎:「味道挺好,再來一碗!」他口渴極了,貪婪地喝著。三成沏的茶水,量也好、溫度也好,都恰到好處。
「遵命。」
佐吉退下,這次將茶水沏得較上次稍熱一些,量則減半。秀吉一飲而盡。又命令「再來一碗!」這時,他大概覺得這少年今後可以重用,便開始觀察他。
第三次端上來的,容器是個小茶碗,茶水量極少,熱得燙舌頭。秀吉佩服這少年的機靈。
「汝曰何名?」秀吉問道。
佐吉細長清秀的眼睛下視,回答:
「在下家住大人領地內石田村,是石田正繼之子,名叫佐吉。」
(這少年不錯。)
秀吉思忖。他覺得佐吉長大後應能重用。接下來,他又問了兩三個問題,佐吉的反應敏捷。秀吉愈發中意,便從寺院住持手裡要出了佐吉,領回城裡。
秀吉與佐吉首次邂逅的寺院,有人說是長濱城外觀音寺;也有人說是伊香郡古橋村的三珠院。地點究為何處,無關緊要。
此外,還有這樣一個故事。從史實上說,大約發生在三成二十歲前後。
在此之前,三成相當於「兒小姓」(編註:在主君身邊負責雜務的少年武士),他的俸祿直接由秀吉的俸祿中撥出。
「今後讓他領取正式俸祿吧。」
秀吉這樣尋思。在此前後,他一手扶植起來的、曾經和三成相同的勇猛小武士加藤虎之助(加藤清正)年祿四百七十石;福島市松(福島正則)年祿五百石。
「佐吉,現在我也給你新恩俸祿五百石。你要更加勤奮盡忠!有何欲言?」秀吉問道。
《古今武家盛衰記》記述的三成,此刻跪拜謝恩:「倘若如此,」他抬起頭來說道:
「宇治川、淀川生長著荻草和蘆葦。」
他接著說,河岸的鄉民隨心所欲割取這些自然生長的植物,做成葦簾,用途頗多。如果給我權利,我可以對他們割取的葦草徵稅,不要五百石俸祿。
三成自幼生活成長在琵琶湖畔,這一帶或許自古以來就有此慣例,割取湖中蘆葦,須向領主納稅。儘管如此,三成能著眼此事,可見他肯定是個相當諳熟經濟的人物。
「能徵上多少稅金?」秀吉興趣盎然地詢問。
三成即刻計算了一下,回答道:
「相當於一萬石。我若能獲得這項權利,可提供一萬石的軍事力量。」
秀吉對此人的頭腦感到驚詫。此時的同僚加藤虎之助和福島市松,尚無這種行政工作的意識,只是一心思考戰場指揮衝殺的智慧。
(佐吉是個討厭的傢伙,主公為何那般偏愛他?)
他倆可能這樣揣想。總之,秀吉喜歡戰功卓著的武將,但更器重三成那樣的才能。不知何時,秀吉說過這樣的話:「三成最像我。」
「向割蘆葦的人徵稅,亙古未聞。但此事倒是挺有意思。我暫且觀察一段情況,先准許你的方案。但萬不可難為百姓。」
秀吉說道。三成做事雷厲風行,對宇治川和淀川從上游到下游的幾十里範圍內自然生長的荻草和蘆葦,規定了每町(編註:一町約合一萬平方公尺)的徵稅額,讓當地鄉民割取,然後銷往京都和大?一帶,獲利甚巨。
據說有一次,秀吉率軍開赴戰場時,對面走來了一支隊伍,最前頭的士兵高舉著畫有九曜星的軍用指揮扇和金色燕尾旌旗。兜鍪、馬具披掛裝備得燦爛輝煌,數百騎每人身上都披著金色燕尾旗標誌,靜靜壓了過來。
「那是眼生的旗幟,是敵方還是我方,前去打探一下!」
秀吉讓使番(傳令官)策馬前去確認。結果,竟是石田佐吉浩浩蕩蕩運送河灘雜草的大軍。
事實真偽另當別論,這是三成很可能幹出的事情。秀吉愛三成的這種才能,出兵朝鮮等場合,他責令三成主管最需要數學頭腦的渡海運輸事務。
船有四萬艘,大軍二十萬,還有馬匹、軍糧、馬料、火藥、子彈、弓箭等。運輸這麼多人和軍品,首先要調度船隻,人和軍品運到朝鮮之後,空船返回日本對馬島,從該處再滿載,再駛往朝鮮,儘量減少空船航行海上的時間。要調度好滿載船往返,首先針對空船和滿載船的速度、裝貨卸貨的時間、軍船和貨船的比例等,都要進行複雜的計算。三成運作順暢,得心應手。運送如此規模大軍,這在世界戰爭史上也堪稱是罕見的成功。
三成的這般才能,早在他少年時代為秀吉調控茶水溫度和對淀川荻草蘆葦徵稅故事中,已經初露端倪。
三成二十三四虛歲時,被提拔為大名。這在秀吉親自恩養的「小姓」(編註:少年武士)之中,並不屬於過早的個例。武將加藤虎之助十五歲成為秀吉的小姓,二十五六歲時,由近衛隊隊員平步青雲,一躍位居年祿二十五萬石的九州肥後熊本城主。福島市松的仕途也與之相似,位居四國島伊予今治城城主,食祿十萬石。命運的這般變化,並非什麼不可思議的魔術,因為織田信長死後,秀吉立刻成為執掌天下大權的人物。
三成初任大名,身價遠比上述兩位同僚低得多,年祿額僅為四萬石。然而,他的領地不在四國或九州那樣遙遠的地方國,而位於近江水口。居於「近國」,無論是政治抑或經濟上,對當時的大名三成都很有利。首先,秀吉要把三成當作自己的秘書官,置於身旁。
身為大名,必須招募大量家臣。秀吉在大殿上問道:
「佐吉,把你提拔為大名後,你打算招募多少家臣?」
近江人佐吉說過,依靠荻草和蘆葦,可以承擔一萬石養育的軍隊人數。秀吉期待的是,這個才氣出類拔萃的三成,肯定招募了超越尋常數量的大量家臣。
「一個人。」三成的回答出人意料。這個插曲見諸《關原軍記大成》。
「什麼?一個人?」秀吉大驚,追問該人姓甚名誰。
「是筒井家的『牢人』(編註:『牢籠人』的簡稱,指離開主公家、失去俸祿的武士,也稱『浪人』)島左近。」三成回答。
秀吉愈發訝異,反覆思索後,笑著說道:
「島左近是當代名士,他豈能來到你這個低身分人的帳下?淨胡扯。」
島左近乃大和國筒井順慶帳下的「侍大將」(編註:獨立指揮一支軍隊的將領),是交戰和謀略的天才。秀吉還記得當年山崎會戰之際,島左近作為順慶的使者,來過陣中。
島左近在順慶帳下,年食俸祿一萬石。順慶故世,筒井家改封,赴任伊賀國(三重縣西部)。此時島左近淪為浪人。
不知何故,後來,島左近隱居近江犬上川畔的高宮鄉。高宮是一片田園,位於今彥根市南約四公里處。當時,那裡有森林與河流,是個美麗的村莊。
──島左近結庵於高宮。
年輕的三成剛被提拔為大名後,聽到這個消息,便帶領數人,一顧茅庵。島左近曾是統治大和一國的筒井家侍大將,面對三成登門求賢,他當然沒給好臉。
「你想招募我嗎?」
島左近瞠目驚詫。
(好你個不諳世故的嫩小子,剛當上大名,大喜過望昏了頭,才跑到我這裡來了吧?)
轉瞬,左近又這樣犯嘀咕。他打算讓三成喝杯茶之後,就下逐客令。
茅庵旁流淌著犬上川,可以釣上小小的香魚。左近一開始或許打算談些垂釣的樂趣,待時候差不多了,就打發他們回去。
左近久經沙場,遍體傷痕。每道傷痕裡都埋藏著這個戰國人物的閱歷。最新的傷口是天正十一年(一五八三)五月攻打死守伊勢龜山城的瀧川一益時留下的彈傷,皮開肉裂,尚未癒合。
「從京城專程蒞臨茅庵,不勝感謝!想招募在下為家臣吧?但如今在下早已厭倦了塵世。」
這位自永祿、元龜年間以來戎馬空傯名震天下的老將,說出的話要比他的實際年齡衰老得多。左近委婉謝絕了三成這不合身分的懇求。三成見了左近的儀表舉止,愈發渴求這位人物。
「懇求屈就。我深知拜閣下為家臣,實屬僭越之望。儘管如此,我仍須這般拜託。」三成低頭叩拜懇求。
「倘拜閣下為家臣,甚顯荒謬,可否拜閣下為兄長,在我身旁,尊意如何?」
「兄長?」
左近沒有答應。說到底,在語言表達上,他不願與三成結為主從關係。
三成竭盡全力勸說左近。他自我介紹說,自從當秀吉的兒小姓以來,多次馳騁戰場。特別是在堪稱秀吉問鼎天下的「賤嶽會戰」中,自己立下的軍功,僅次於加藤虎之助和福島市松等武將的「七本槍」。
然而,無論怎麼說,三成也不是一個能在血雨腥風的戰場上縱橫馳騁、所向無敵的名將,他希望取左近之長補己之短。三成大概覺得,如果自己的行政才能與左近的軍事才能強強聯合,必然無敵於天下。三成的此一番勸說,與其說旨在器重收買左近,毋寧說想令左近認可。三成希望得到左近的尊重。
「閣下若不願當兄長,那就請做良友吧。」
三成又說道。
這種求賢的做法,很可能古今未有。
「結果如何?有將他延攬為部下嗎?」秀吉問道。
「哎,」三成平心靜氣地回答。
「他不是我的部下。左近這樣的人物,不會輕易來到我的帳下。於是,我以從主公拜領的俸祿的一半,一萬五千石,將他招募來了。」
「啊?」
主從的年祿,分不出明顯高低。秀吉哈哈大笑。他愈發覺得三成的奇想酷似自己年輕時的做法。於是,秀吉喜愛這個年輕人的心情,又加深了一層。
三成如此這般費盡心機,求得了左近。三成心裡明白,自己不是一個甘於小成的男人。三成青年時代就胸懷大志。當然,縱使是這樣的三成,他這時怎麼也沒料到自己將來會參與和德川家康分據天下一決雌雄的大戲。
不,或許他已經預料到了。秀吉打下了江山,然而,他沒有能夠坐江山的兒子。於是,秀吉一死,必然驟起戰亂。若說聰明精敏的三成沒預料到這點,那是絕對錯誤的。
作為證據,我們可以仰望一下三成與左近聯手築起、平素居住的佐和山城。那座城池巍然屹立,高聳於近江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