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著二十五歲的自己去流浪
1 五紋鬼蛛
某天的清晨我從住家旁的山上走下來,見到一個魁梧的中年男人正駐足在姑婆芋和觀音座蓮蕨之間拍照。
我請教他想要拍什麼,他指了指在姑婆芋和觀音座蓮之間,一個像衛星接收器一般立體的蜘蛛網。蜘蛛主人並不在蜘蛛網上面,牠把自己很巧妙的藏在不遠處用兩片葉子所搭的防空壕之間,蛛網和防空壕之間另外有兩三條相連接的絲路,整套設計實在太精密了。
「這是五紋鬼蛛。」中年男人邊拍邊說:「牠獵捕食物的方式經過了演化,更有效率了,牠不必死守在蜘蛛網上面守候獵物。因為牠本身也是別的動物要獵捕的對象。小的如螞蟻,大的如蜜蜂。有一種蛛蜂也最愛吃蜘蛛。」
果然,一場生死存亡的殘酷戰爭就在我們眼前上演了。一隻蒼蠅誤觸蛛網,五紋鬼蛛立刻從防空壕順著絲路熟練的爬上蜘蛛網,牠迅速的將蒼蠅帶回到兩片葉子裡處理。中年男人繼續解說:「你看,牠會吐絲將蒼蠅打包,然後分泌一種物質將獵物軟化。也許牠現在不餓,但是要先預備糧食。」
才說完,葉子上來了一隻工蟻 ,牠發現了五紋鬼蛛,牠立刻通知了其他螞蟻,不久就來了一群工蟻,然後更大隻的兵蟻也趕到現場。鬼蛛立刻帶著打包好的蒼蠅逃生去,牠順著絲路又回到蛛網上。螞蟻越來越多,整片葉子上佈滿了工蟻和兵蟻,大夥議論紛紛。「剛剛還在。」「發現者」很無辜的向「伸援者們」解釋著,「伸援者們」紛紛抱怨白跑一趟,過了五分鐘,不耐煩的「伸援者們」紛紛離去,只有「發現者」不甘心,苦苦守在葉面上等待著。只有牠相信剛剛和蜘蛛的一面之緣。
五紋鬼蛛以為天敵走了,牠快快回到防空壕裡,因為蜘蛛網並非久留之地,隨時都有喪命的可能。當鬼蛛回到了防空壕,「發現者」立刻衝向牠,鬼蛛立刻帶著蒼蠅又爬回了蛛網。心想,這傢伙還在啊?
陌生的生態攝影家不但給我補上了一堂生物課,也上了堂人生的課程,當然,我也會想起自己的第二本小說集《試管蜘蛛》。我在那篇同名的小說裡描述一個在中學教物理的魏老師,在他的實驗室裡想要創造一種不必靠蜘蛛網就可以捕抓獵物的蜘蛛,因為當蜘蛛編織好了那個八陣圖般的網之後,牠自己也被困在自己創造的枷鎖裡無所遁逃。我想寫的不止是求生存,還有屬於哲學上的思考。一個讀完生物系的二十多歲文藝青年總是愛胡思亂想,我沒有想到的是,蜘蛛也會在「適者生存」的環境中演化出新的品種,就像是五紋鬼蛛那樣還有像防空壕般的密室,真正徒勞無功的反而是人類吧,就像是我小說裡的魏老師。
2 二十五歲的影子
就在我發現了五紋鬼蛛的演化後,我的第二本小說《試管蜘蛛》要繼《蛹之生》「三十週年紀念版」之後也要用全新的面貌重新出版發行了。原來以為就像過去那幾次改版重新出版一樣,都是出版社的編輯們在忙,我只等著看舊書如何變新裝就好。通常我是最配合的作者,對封面、版型、字體、美術很少有意見,說好聽點是「尊重專業分工」,真正的原因是我都把精力放在繼續「生產」中了,我總是慌慌張張的向前衝,最好有一堆人在我後面協助收拾善後,將我生產出來的產品好好包裝一下。
結果我這次踢到鐵板了。我的編輯曾淑正剛好忙完大辭典編輯校對的浩大工程,她用編辭典的態度逐字逐句,連標點符號都不放過的重新校對著我三十六年前的舊作,除了將錯字改正外,凡是遇到她覺得文法上有點問題的,或是可能有更正確的用字的地方都做了記號,當她將書稿寄給我修改時上面貼滿了密密麻麻的藍色貼紙。我想起剛進大學時?普通生物的施何老師,為了要讓我們這些大學新鮮人知道什麼是生物報告,將百分之九十五的報告退還給我們重寫重畫,他說:「你們以為是在畫素描啊?又不是美術課。」後來才知道他要的報告是將細胞慢慢用小點小點的點出來,把大家點的頭昏眼花。
當我接到這樣一份經過非常仔細的校對過後的舊稿,內心真的充滿了感激和羞愧。感激的是,在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願意這樣有耐心的逐字逐句的讀著我這份大概早被世人遺忘的舊作。羞愧的是,我好像聽到老師在對我說:「喂,你是一個著作等身的作家耶?竟然可以這樣魚目混珠的,也可以混那麼久?何況這本書已經賣掉了不知道多少本了?真是誤人子弟啊。」
從此以後,我就將這份校對過後的書稿放在我隨身的包包裡,讓它跟著我搭捷運、開會、旅行。這份書稿正是二十五歲的我,也就是〈流浪者與影子〉裡的那個如影隨形的跟著人的影子。影子對我說:「原諒我吧,我久隨你的足踵飄游,我們都失去目標和歸宿。但我仍是你最好的影子,凡你坐著的地方我也歇著了。」我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面對著這本貼滿藍色貼紙的書稿,面對著二十五歲剛剛有點名聲的青年作家,看著他全身上下的千瘡百孔,有點支離破碎的骨架,藍色的貼紙彷彿就是黏貼在魂魄上的平安符。是啊,那時候的我,剛從大學畢業就頂著一個「青年作家」的光環,踏進了一所台北近郊的國中當實習老師,一年後入伍服兵役當救後護車連的預官排長。永遠記得在入伍訓練時,有個嘻皮笑臉的醫科學生知道我的身分後,第一個問題就是:「啊,如果我是你的話,要好好的多上幾個馬子。你上過幾個?」我忘了自己當時尷尬僵硬的表情,難道我是從古墓裡爬出來的無情劍客嗎?我連女生的手都不敢碰。
那就是二十五歲的我,像一個來到這世上除暴安良的冷血俠客,對於愛情,內心渴望又嚮往,卻又擺出不屑的模樣。是的。我是一個還沒修練好的劍客就下山了,而且就已經闖進了一場又一場的械鬥中。我幾乎無法交出這份三十六年前寫的書稿,直到曾淑正來信提醒最後的日期。我給她寫了一封信請教她在校對這份書稿時的「真實感覺」,她的回答很正面溫和。她說還是很好看,讓人回味那個時代的年輕人的思想和生活。於是我才敢交出自己仔細修改過的書稿。
3 夢在冰河
《試管蜘蛛》在《蛹之生》出版後的第二年(一九七六年)緊接著出版,對出版社而言這是打鐵趁熱、趁勝追擊,我作品的發表園地也從當時鼓勵新秀作家出頭的「中央副刊」轉進了當時只有知名作家才能登堂入室的「聯合副刊」和「中時副刊」,在創作上無形中有了很大的壓力,於是努力閱讀許多當代的小說,在文字上也力求創意大膽。《試管蜘蛛》就像是《蛹之生》的弟弟,雖然哥哥長得高大挺拔舞步輕盈討人喜歡,但是他卻不想模仿哥哥的樣子,他努力的想走出另一條完全不同的路線,他選擇了難度更高的舞步,連滾帶爬的驚險萬分,結果他的表現竟然也獲得相當大的掌聲和共鳴。許多人都很驚訝的問著,這不像是同樣父母生出來的孩子呀。
來自同一個創作者,所以《試管蜘蛛》的命運和《蛹之生》幾乎一樣,文豪版的《試管蜘蛛》在印了三十三刷後,和《蛹之生》一起加入遠流的「小說館」,我為這一個新的版本多寫了一篇小說〈我就是那個秦菲菲〉,淘汰了兩個短篇,還寫了一篇很長很長的序〈如果還有愛情〉,封面是迷濛翠綠的葉子有藍紫色的花,那是一九八九年年初的事,後來在一九九六年的遠流「風格館」重新出版也沿用這個版本,封面充滿了童趣還多了根試管。三次改版發行卻換了四次封面,原因和《蛹之生》的理由相同,就是我最崇拜的畫家陳庭詩對於封面的印刷感到非常不滿意,最初的文豪出版社用套色的方式處理他的畫作,偏偏他的版畫最重要的部分就是那些大色塊的層次和厚薄如拓碑的感覺,套色不但無法呈現畫作原來的色彩,還破壞了色塊邊緣像拓碑般的層次感。
陳庭詩是在《試管蜘蛛》出版後連同前一本《蛹之生》一起發飆的。所以六年前遠流出版公司要為《蛹之生》發行三十年紀念版時,我特別取得了陳庭詩文教基金會的同意,將最初的那幅畫作重新用最精緻的彩色印刷讓他當年的原圖《日與夜》重現江湖,以彌補我內心深深的愧疚感。我創作和出版《試管蜘蛛》的那兩年,陳庭詩正好受邀訪問美國,在美國停留兩年從事新的創作,他從美國寄來幾張幻燈片給我挑,雖然最後是用了紅黑色塊的作品《火炬》,但是在我印象中比較偏好他給的另一張《夢在冰河》,我永遠記得那種像是淡藍色的天空倒映在冷冽的冰河上的那種天藍色,透明、清脆、乾淨、無聲、空靈、無瑕,這是他更早開始的另一個系列。於是我決定用他的作品《夢在冰河》當成這一版的封面。
今年(二○一二年)是陳庭詩先生逝世十週年,在台中的國立美術館將會有一次非常完整的陳庭詩作品的展覽。我希望《試管蜘蛛》藉由這次的重新出版,從裡(內容文字)到外(封面設計)都能煥然一新,彷彿經過焚香沐浴後重新面對讀者,也將這樣的一本書獻給在天上的陳庭詩伯伯,並再次為自己當年粗魯的共犯行為再度三鞠躬。前塵往事如煙如霧,如夢在冰河。
二○一二年一月六日 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