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只看過改編作品,別自以為你看過《化身博士》
《化身博士》是恐怖小說文類的經典名著,也讓作者史蒂文生奠定知名作家的地位。此書在一八八六年出版後大受歡迎,歷經無數的改編、重製,搬上舞台,翻拍成電影或電視劇,故事的象徵意義因此廣為人知,影響力超越原來的文本。許多人、包括我,都「自以為」以為了解故事的概念,從來沒想到要把原著找來看看。我看過音樂劇版本的《化身博士》(Jekyll and Hyde)後,大為激賞,從此將之奉為圭臬。後來終於把原著從頭到尾讀完後,我才愕然驚呼:「原來是這樣!」這一回,請忘記所有的「自以為」,看看這個故事「原來到底是怎樣」。
原著的章節架構如同偵探小說,讀者以主要角色厄特森律師的眼光,觀察傑克博士身上發生的變化,以及周遭的環境與事件。透過厄特森律師自己的觀察、友人的轉述、警探的偵查、目擊者的證詞與事件關係人的紀錄與自白,讀者可以一路慢慢拼湊出事件的原貌,並在最後一章做完整的前後對照。因此按照章節順序閱讀至最後,讀者可以享受一路抽絲剝繭、最後真相大白的樂趣。
小說的前八章為敘事穿插對話,著重情節的推展;最後兩章則偏重敘述者的自我剖析。文字風格較為繁瑣,有許多結構複雜的長句,或是一句中使用三至四個分號,部分章節的段落篇幅很長且沒有分段。這種文字風格容易在閱讀時造成心理負擔,拖慢閱讀節奏。尤其段落較長的章節,雖然敘事條理清晰,但是一句接一句連綿不斷,仿佛敘事者害怕一被打斷就無法繼續。讀起來也如同身陷無法醒來的惡夢中。
倫敦大學伯貝克學院的羅傑.拉克赫斯特教授(Roger Luckhurst)在二○○六年編輯一部史帝文生作品選集,他在序言中指出,史蒂文生長年臥病在床,一邊服用鴉片止痛,一邊狂熱地創作。在撰寫某個雙面人故事的期間,他晚上睡覺時,夢到了傑奇博士這號人物:「這個人吞下藥劑、變成另一種生物……我醒來就知道,這是故事的關鍵。在我再度入睡之前,故事所有的細節已經清楚浮現在我腦中。」接下來的日子裡,他瘋狂地把夢境寫成白紙黑字,僅用六週的時間就完成整個故事。以此要證明如同夢囈般的敘述,反映的正是作者的夢境,似乎太過牽強。但這種敘述方式,與書中主角力求從惡夢中解脫的心境,卻不謀而合。
根據我粗略蒐集的資料,台灣《化身博士》的版本將近二十種,書名的翻譯大概都翻成《化身博士》或《變身怪醫》。其中約三分之一為全譯本,另外三分之二是以圖畫書形式呈現的兒童讀物,或是經過縮寫、改寫的簡略版青少年小說,又或是英語學習教材。縮略版本的共同特色,就是刪除與主要情節無關的敘述,切割長句,將長段分為數個短段。雖然減輕閱讀時的負擔,卻也削弱偵探故事不可或缺的懸疑感。全譯本則大多亦步亦趨地緊跟原文,標點、句型少有更動,延續原文長句連綿不絕的特徵。我在翻譯時,一方面想忠實呈現原文,另一方面又想減輕讀者的負擔,因此綜合了兩種譯本處理的方法。我以閱讀的舒適流暢為準則,避免長句,換掉不符合中文習慣的標點。太長的句子就適時斷句,太長的段落也會切成多幾段。新的短句常需要增加字詞,整個句子才完整。為怕增譯扭曲原文,我盡量保留原文每個字意義,以免自己詮釋過度導致譯文偏離原意。
長句分成短句的例子(例一)如下:
(Chapter 2) His past was fairly blameless; few men could read the rolls of their life with less apprehension; yet he was humbled to the dust by the many ill things he had done, and raised up again into a sober and fearful gratitude by the many that he had come so near to doing, yet avoided.
我的翻譯:
他的過去幾乎無可指責,沒幾個人在檢視自己的過去時可以這麼放心。但是他幹過的壞事仍然讓他感到無地自容,而其他許多在最後關頭得以避免的錯事,又讓他恢復冷靜,感到既慶幸又恐懼。
這一段的原文本身是一句完整的句子。我大致在原文打分號、逗號的地方斷句,並且把 raised up again…yet avoided拆成三小句,讀起來較輕鬆,又不致破壞原意。
其他版本的翻譯參考:
他的過去可稱無瑕可擊,不過很少人在細讀過去生涯時會不心存憂慮,為了他做過的一些不軌感到恥辱,但是又因為一些懸崖勒馬的行為而抬頭感謝。──張時譯本
他的過去幾乎是無可責備的,其實每個人都清楚自己過去的是非對錯,但他對於自己所犯的一點小錯卻感到非常卑賤,但另一方面,他也對於自己差點就犯下錯誤但又及時收手的過往經歷而心懷感激。──向日葵工作室譯本
他的過往實在沒有什麼可以指責的地方;很少有人可以跟他一樣如此細審自己的一生,卻能像他一樣坦蕩蕩、鮮有惶惶不安之色。然而,在想到自己過去所犯的罪衍時,卻也不免滿臉羞愧地把頭垂得低低的,繼而再想起許多差點去做,所幸及時避開的事情時,又神情肅穆地抬起頭來,流露出滿心戒慎恐懼的感激。──鄭鳳英譯本
結構上,張時和向日葵的譯本較貼近原文,保留長句。鄭鳳英譯本將長句拆成短句,另加不少字詞解釋語意,例如less apprehension不只是「鮮有惶惶不安之色」,還加了「坦蕩蕩」。
增譯但同時保留原文字意的例子(例二)如下:
(Chapter 10) Strange as my circumstances were, the terms of this debate are as old and commonplace as man; much the same inducements and alarms cast the die for any tempted and trembling sinner; and it fell out with me, as it falls with so vast a majority of my fellows, that I chose the better part and was found wanting in the strength to keep to it.
我的翻譯:
雖然我現在的處境十分奇異,但這場天人交戰的條件,也跟人類的歷史一樣古老而常見。一樣的誘惑、一樣的警告,替每一個心癢難搔、顫抖不已的罪人拋出命運的骰子。骰子向我揭示的命運,如同大部分人一樣,就是選擇較為高尚的自我,然後發現自己缺乏堅持正道的力量。
我選擇將human翻譯成「人類的歷史」,是為對應「古老」的形容;而die不只是「骰子」,還是「命運的骰子」,除了增加戲劇性,接下去翻譯 it fell out with me也可以有比較多的詮釋空間。
其他版本翻譯參考:
我的境遇十分奇特,這種辯論的條件已和人類一樣古老。任何受誘的顫抖罪犯會懷著同樣動機與緊張擲下骰子;它落在我頭上一如落在我許多同胞身上;我選擇了最好的部分並且希望能找到維持它的力量。──張時譯本
這有點像賭徒下注的例子,都是滿懷著期待和恐懼擲出那決定命運的骰子。結果我之於海德,就如同那渴望得知輸贏的賭徒般。最後,我還是決定繼續當吉柯。──向日葵工作室譯本
儘管我當時的處境是那麼地詭異,但這番思量所考慮到的條件卻與一般人無異──陳舊且平淡無奇。每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罪犯,他們所受的誘惑與所聽到的死亡警訊,和我現在所遭受的情況差不多。就如同絕大多數的人一樣,最後我還是選擇了那個本性較好的角色,不過事後卻發現缺乏足夠的力量來維持這個決定。──鄭鳳英譯本
張時譯本在結構、用字和標點上都非常貼近原文,反而有點不自然,像是「辯論的條件」和「最好的部分」都語焉不詳。向日葵譯本省略the terms...as man這段,強化「賭徒」這個比喻,骰子也一樣解釋成「命運的骰子」,並且簡化I chose…keep to it的意思。鄭鳳英譯本則捨棄原文中與「骰子」相關的寓意。
比較這三個參考譯本,張時的譯本最貼近原文,不過有時譯文因此顯得古怪或不合邏輯。向日葵工作室有時會略過某些字句不翻,雖不影響文意理解,但也因此略失原文完整的風味。鄭鳳英亦常使用截長句化短句的策略,增譯的部分為三個版本中最多。在長句時,鄭的譯文閱讀起來較舒適;但在比較簡單、平鋪直敘的部分,譯文又顯得繁瑣、累贅,甚至過於咬文嚼字。
除了推敲字句之外,我也一直在「翻譯」和「(重新)寫出一個精彩的中文偵探故事」的尺度之間掙扎。如上文例二所示,我增加的字句中,除了要讓文意通順完整,有時也確實是為了增加效果。這種加油添醋要到什麼程度才不算過分、沒有扭曲原文之嫌,讓我頗費思量。最後的完稿,是在對照原文、反覆推敲增刪之後的成果。至於我的詮釋是否「適當」、有沒有「過份」,只能期待自己自由心證的尺度能合乎讀者的口味了。與其他大部頭經典相比,此書著實輕薄短小。抽出個把小時的空檔,讓新譯本告訴你,流傳超過百年的「傑奇博士與海德先生的奇異個案」,究竟有多奇異。
導讀
化身博士:雙重人格、理性至上,亦或瘋癲失語?
蘇格蘭作家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在一八六六年出版了《化身博士》(Doctor Jekyll and Mister Hyde),這部作品篇幅不長,角色不多,原本被視為簡易的通俗作品。然而通俗作品之所以能成功,便勢必有擊中當時人民心中普遍埋藏的情感或慾望,於是後來也引發了眾多論者分析,抽絲剝繭出許多有趣的時代光影與象徵母題。
這個帶有歌德風的故事發生在維多利亞時期(Victorian Era,1837-1901)的倫敦,其中的傑奇博士(Doctor Jekyll)為備受稱譽的科學家,喝下藥水後卻成為邪惡的海德先生(Mister Hyde),所以人們往往將其視為描寫「雙重人格」的作品,並以此脈絡進行一個人「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善惡辯證,然而如果從歷史背景細細推敲到當代,會發現其中仍有許多可疑或值得探討之處。
以當代醫學而言,「雙重人格」或「多重人格」通常為童年創傷後的結果,是為了面對極大衝擊後的應變措施,然而,無論出現的人格數量為何,人格與人格間的關係又是如何錯綜複雜,基本上都仍保持可辨識的人格邊界。以著名的《二十四個比利》(The Minds of Billy Millian)為例,主角的每一個人格幾乎都有不同的性別、個性、職業、喜好甚至身體缺陷,每個人格與人格間或許彼此知曉並表現出好惡,又或許對彼此一無所知。然而,如果我們以此來檢視故事中的「傑奇博士」與「海德先生」,會發現此兩者並非截然不同的人格,或者我們至少可以說: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海德先生」的自白!我們聽到的始終是「傑奇博士」的掙扎與吶喊,然而,如果我們不用「雙重人格」的脈絡來檢視,人性的壓抑與掙扎為何需要以如此奇詭的方式來表現?
為了理解故事背景,讓我們先回到維多利亞時代。首先,英國於一八三二年通過了議會改革法案,確保了資產階級的地位,一八三七年,年僅十八歲的維多利亞女王繼位,在她保守的統治下,英國進行了極為成功的工業革命,於是國家經濟繁榮、科學發展昌盛,對外的殖民地面積也到達高峰,在這樣的情勢下,理性、正向與樂觀的心態主導了社會氛圍,卻也將許多原本流通在社會中的「不潔淨」概念壓抑到了各種必須受限的所在。法國哲學家傅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便談過維多利亞時期對於「性」的控管,「性被小心謹慎地封藏起來,它遷入新居,被夫妻家庭所獨占,全力以赴承擔起嚴肅的、繁殖後代的職責。於是,提及性,人人緘口。」
此外,精神疾病的醫療化也是源自此時期,心理學家湯瑪斯.沙茨(Thomas Szasz,1920-2012)便提到,十九世紀的前半還是用「道德感化」作為治療手段,但後來也逐漸進入「醫療化」的領域;精神病學開始蓬勃發展,精神病院也成為獨立於理性大眾的隔絕場所。此外,經濟急速起飛後出現嚴重的貧富差距問題,但在社會樂觀的氛圍下,窮人也被掃進角落,沒有人願意去正視劇烈發展造成的弊害。著名文豪查爾斯.約翰.赫芬姆.狄更斯(Charles John Huffam Dickens,1812-1870)的許多作品便是在批判此時的階級與貧窮問題。
因此,如果我們以此歷史背景回頭觀照「雙重人格」的論述,會發現與其探討人類是否於心智內在存有「善惡衝突」,不如拉遠視角,仔細檢視身為律師的主述者厄特森先生、身為科學家的傑奇博士∕海德先生,以及另一位同為科學家的藍楊醫生。以社經脈絡來看,此三人都位處菁英階級,其他僕人或妓女等低下階層的角色則是配角,沒有獨特的個性與聲音,於是唯一接近低下階層且形象鮮明的只有「海德先生」;以理性脈絡來看,「海德先生」又是一個科學成就下產生的慾望怪物,而在面對這樣一位「海德先生」時,律師厄特森、傑奇博士與藍楊醫生都有各自的觀點,似乎也都代表了當代各種維多利亞人的心思--面對盛世之下的陰影,法律、科學與醫學各自表態,然而在這些觀點中,「善」真的存在嗎?「慈善」與「善」是同義詞嗎?至於應該在英國社會扮演要角的宗教,也僅在傑奇博士最後的自白中出現這麼一段關鍵句:「它(人類的善惡雙重性)是宗教的起源,也是人類諸多苦難的源頭之一。」似乎只側面映照出那個時代中信仰對於撫慰人心之無力。
如果再往深處探詢,「海德先生」不具羞恥心的作惡心態與其說是邪惡,不如說是被當時視為「瘋癲」的「疾病」。人們對此感到不安、亟於將其消滅,希望這抹幽靈「消失」在眾人生活中。或許為了映照出這股強大的壓力,那所謂「瘋癲」的化身始終處於幾乎失語的狀態。然而到了故事的最後,「消失」的究竟是誰?「死亡」的又是誰?理性等於善良嗎?善良是純粹的概念嗎?或者我們進一步問:邪惡與善良可以截然二分嗎?而瘋癲又等於邪惡嗎?所謂「不顧後果的邪惡」難道不是社會建構下製造出的「邪惡」嗎?即便看似簡潔的文本,當我們仔細檢視每個角色的個性與觀點時,似乎都還能發現這些提問不停在其間游移閃爍。
又或許更重要的是,在不停「化身」的情節中,我們真的看到一個人的意識被切割開了嗎?傑奇博士本來便是善惡綜合體,為何需要另一具身體盛裝「更純粹」的惡?比起「多重人格」的「一身多靈」,《化身博士》其實更像個「一靈多身」的故事,是一種身體被賦予比靈魂更多想像力的「物質性神話」。所以或許,與其說這是一個「善與惡」的故事,不如說是一個「善與惡」在科學物質世界失語的故事--在某些極致的時刻,善與惡都不夠理性、不夠樂觀,不過都是失去了話語權的瘋癲。
如果和一八一八年同樣於英國出版的《科學怪人》(Frankenstein)作對照,故事中的主角同樣以科學手法製造出了另一具「身體」,然而作者瑪麗.雪萊(Mary Shelly)受到強烈的浪漫主義思潮影響,雖然採取狀似當代科學實驗的情節,但想召喚的卻是類似古代煉金術士般的情懷,比如故事主角就曾表示,「我的空想不只是這樣而已。由於我所喜歡的作者一再保證他們能夠喚出幽靈或魔鬼,所以我熱心地要讓那保證實現,但我的咒語總是以沒有成功告終。」於是這個彷彿從遠古時代被召喚回來的怪物,其實也是一個主角身為浪漫主義者的理想實體,只是在當代的科學理性中,即便他自行學會了語言,但永遠註定是具殘缺的身體--半是來自當代科學的無能、半是來自浪漫主義者在當代的命運。
其後的《化身博士》彷彿更進一步,直接把這個不合時宜的身體創造在自己身上,雖然史蒂文森並不像雪萊一樣受到浪漫思潮的洗禮,但這個「多餘的身體」卻都像是來自遠古的控訴。在希臘神話中,預言家常是狀似瘋癲之人,瘋癲本來可以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符號,但現在除了科學理性規範之外,所有剩餘的部分成為必須被隔絕的元素。雖然《化身博士》中對於此元素的描述仍為「善惡二元對立」,但當傑奇提到「我自己從這新生命吸進第一口氣時,就知道這個自我更為邪惡,比原本的我邪惡十倍,將原本的我出賣給我原始的罪惡。」那「原始的罪惡」似乎便已保留了往上追索的通道,只是當時的預言家只需要將瘋癲豢養在自己身體內,科學時代卻需要另一個身體,來證明瘋癲確實存在,甚至我們必須將其稱為「不害怕後果而感受到的邪惡」,才能讓現在的人們稍微接近、嗅聞到瘋癲氣息。
或許就像那讓傑奇博士化身的鹽狀晶體一般,一直要到最後,人們才會發現真正作用的不是科學,而是那偶然存在又消失的雜質,仍穿越古今呼喚我們心底的另一個世界;而那世界無關善惡,純粹是在意識底層,一道毋須被施以價值判斷的湧動伏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