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三個∕張大春
三之為數也大矣,君子有三畏,亦有三變。天地人得其三,算是滿了。儘管掛在嘴邊的話還有三缺一,但是另一個就算到齊,也只能坐下來叉叉麻將罷了。君不見佛號三世,緣訂三生,桃園之義以三,風塵之俠以三,而胡洪俠、馬家輝、楊照以文相聚,端的是三合一,無間道。
人生之中還得到了一定的年紀、撞上相當的人、恰逢接近的情懷,才能一拍三合,成就這樣一套「五十前寫作」。我不知道五十歲算不算一個可以辨識的關卡,不過聽三位作者分別說過:他們這一套寫作計畫應該是以也漸行漸近的五十歲為標線,三位頭角崢嶸的作者能攜手合開一個專欄,轉眼數年,還真不容易。
近老之男所為何事?不看文章不太明白,逐字閱之,才發現原來人生之中可以比較復回憶、回憶復比較的事還真多、真雜、真有奇趣。很像是一群人圍起來看漫畫書,笑聲總特別朗脆。而《對照記@1963》掛的雖說是兩岸三地的招徠,但是人生行腳當下,恐怕沒有人會想到自己會在多少年以後遇到另外兩員「對照組」。不過,「對照」之真理畢竟在此:以一人獨自所為者而言,就是「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以三人相互商量培養所為者而言,就是「遠眼愁隨芳草,香裙憶著春羅,枉教裝得舊時多」,要之一以自憐,一以相參;免不了在行囊旅屐稍停於昏燈矮簷之際,忽一回首,略得蒼茫,這就是男人撒嬌的情態。
我比三位作者痴長幾歲,讀了兩卷《對照記@1963》下來,卻不免油然而生出一種孺慕之思,感覺他們的人生在細微處都鮮活靈動,言事道故猶如長者──即使是與我同在一城長大的楊照,所聞見與經歷者,亦多反襯出我的無知而只能暗呼新鮮。
另一方面,正因為三個作者都是朋友,我讀此書最大的樂趣可能與許多讀者不同,睹字如晤面,適足以想見其運筆行文,往往在開卷的那一剎那,便不能自已地揣度起來:此篇命題之人是胡?是馬?是楊?這個小小的疑惑帶給我另一種閱讀文章的趣味──可想而知,當其中一位作者出了題,而另兩位不得不接招的情形之下,如何冥搜極討、遠寄遐思,並綻放出足以與另兩岸的文友「交會時互放的光芒」,應該是會教任何一位負有盛名的寫作者都不免暗中捏兩手汗的試煉。
文人多矣,文會多矣,能以同齡異地之身,互證遙遠的生命旅程,還多能於用情不用情之間、可說不可說之間、欲諷不欲諷之間,各領風姿。好比說:
「夜黑風寒,地凍霜冷,大街上,小巷裡,流動著一團團黑影。剛聽到前面似有人聲,還有光亮一閃,等到走近了,卻又不見了蹤跡。知道對方在躲避,這一方心領神會,不問究竟,快速通過,配合默契。」這是總在快刀斬句的胡洪俠。
「我從小愛哭,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情緒稍稍激動便哭,生氣哭,高興也哭,彷彿心底有著一個小小的噴水池,隨便找個缸口便往上湧出來。」不擇地皆有情淚,這當然是馬家輝。
「距離這個影像出現在生命中,超過三十年了吧,神奇地,除了那詩集上顯現的文句不同,其它每個細節,都沒改變過。」這是典型的楊照,身上隨時有各種隨時接收啟悟的開關。
每當讀到能令作者的容顏煥然一亮的句子,我都會停下來,想想那人。《對照記@1963》划算之處在此,它有三個。
推薦序2
戲題《對照記@1963》∕董橋(作家)
梁羽生寫《龍虎鬥京華》出名。金庸寫《書劍恩仇錄》出名。百劍堂主陳凡寫《風虎雲龍傳》出名。二十世紀一九五○年代的事了。一九五六年十月,香港《大公報》副刊闢《三劍樓隨筆》,梁羽生、金庸、陳凡輪流執筆漫談古今中外世間萬象。一九五七年一月《三劍樓隨筆》停刊,三個多月八十八篇隨筆同年五月出版單行本。一九六一年九月,中共北京市委機關刊物《前線》雜誌闢《三家村札記》,鄧拓、吳唅、廖沫沙輪流執筆漫談古今中外世間萬象,合署筆名「吳南星」:吳唅出「吳」字,鄧拓筆名馬南□,出「南」字,廖沫沙筆名繁星,出「星」字。一九六六年五月《三家村札記》橫遭批判,劃為毒草,八方圍攻,演成文革序幕。物換星移,時代翻新,深圳《晶報》闢「對照記@1963」專欄,台灣楊照香港馬家輝大陸胡洪俠輪流執筆漫談古今中外世間萬象,消磨三劍樓劍氣,清玩三家村村煙。劍氣,說的是宋代華岳詩裡「筆鋒帶怒搖山岳,劍氣啣冤射斗牛」。 村煙,說的是孔尚任《桃花扇》中「日淡村煙起,江寒雨氣來」。 畢竟,三個男人抵不過一個張愛玲,三劍樓三家村都泛黃褪色了,燈下翻讀彷彿張愛玲翻看袓父的照片:「你們現在多麼享福,我們從前吃番薯籤」。於是,劍芒搖寒之際,村情忘機之餘,三個男人情願躲進姑奶奶老相簿裡消受微風中的籐椅品嚐她吃剩的鹽水花生:「帳望卅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對照記》圖四十九張愛玲自題舊照的詩句。圖四十六寫排班登記戶口,老八路問她認識字嗎?她笑著咕噥了一聲「認識」,高興可以冒充工農:「也並不是反知識份子,」她說,「我信仰知識,就只反對有些知識份子的望之儼然,不夠舉重若輕。」幸虧這三個男人望之並不儼然,舉重確也若輕,可惜姑奶奶看不見了。真的,文章還是張愛玲好。小輩借她的書名用一用也好。加個「@1963」也許是趕時髦,無所謂。聽說楊照馬家輝胡洪俠同齡,一九六三年出世,風華正盛,不輸龍虎,勝似書劍,好得很。
二○一二年壬辰夏至前夕
推薦序3
停不下來了/毛尖(作家)
大約是兩千年以後吧,最好看的電影電視都不是男女主人公的戲了。《碟中諜》也好,《24小時》也好,我們都是為了超男廢寢忘食。新版福爾摩斯風靡世界,因為夏洛克和華生暗潮洶湧;《龍門飛甲》四女星,為了配陳坤,都中性到基。男女沒票房,男男是王道。歐洲盃如此,NBA如此,新時代《對照記@1963》也如此。
楊照、馬家輝、胡洪俠,三個生於一九六三年的男人,把《對照記@1963》演到這第二季,已經不是他們還想不想演的問題,而是兩岸三地允不允許他們停的事兒。
楊照大哥我沒見過,家輝和大俠隔三岔五會碰到,說句真心話,他們倆寫文章,我有點替他們可惜。小馬哥有張曼玉的風情,當然他也把自己當梁朝偉。這不是我的臆測,他們仨寫「喇叭褲」,小馬哥就說,當年他穿喇叭褲去秒殺女生,女生沒死,先把自戀狂的自己給秒殺了,而且,黃金時代的香港電影圈也的確向他拋過橄欖枝。可是呢,獻身舒淇,還是獻身學術,這種對胡大俠來說根本不構成問題的選擇,卻活生生讓小馬哥「正青春被學院削去了頭髮」。
不過,所謂能量守恆,馬家輝那等待過攝影機的演技落在文字上,構成了《對照記@1963》最狡黠的部分。三人中間,他的文章最虛構也最艷麗,所以,這三個男人如果真去拍電影,小馬哥可以承擔最多感情戲,大俠和楊照會在結尾時恍然大悟:原來他對你也說過這樣的話。這幾乎是一定的,楊照儒雅,大俠誠懇,小馬哥的眼風,用他自己的話說,「從不失手」。
當然當然,作為大陸版六三男,天南地北走過,滄海桑田看過,大俠的誠懇也是表面現象。人群中,他看上去總比別人高半頭,雖然他自己也差姚明三個頭,有他在的飯桌,五個人吃飯像十個人在說,他唧唧呱呱從孫中山說到沂蒙山,從金庸說到金剛,世界上沒有他不懂的事情,沒有他不在場的事件,我就曾經眼看著我一女友被他說得魂飛魄散,而且,他又高帥富,比姜文潮,比孫紅雷帥,這樣的男人不去白宮使美男計為祖國的安全貢獻力量,說明上個世紀的文學隊伍是真正的夢之隊。
而《對照記@1963》,就是兩岸三地夢之隊精華錄。我拿到《對照記@1963》第一季的時候,說實在,也沒特別鄭重,在客廳放了一段時間,但翻看楊照的第一篇〈夢裡不知身是客〉,我就給吸引住了。這是我最喜歡的「台灣腔」。他句子不長,很少使用形容詞,但常常能營造出遠景、中景和近景交織的氛圍,而最重要的是,他用最乾淨的文字抒了最動人的情。三人中間,我注意到,在正面意義上使用「夢」這個字最多次的,是楊照。在一個抒情已經變得不可能的時代,楊照文章簡直是亂世良藥,比如像我這種七十年代版大陸人,雖然沒有分享他多少成長經驗,卻總能被他帶著入戲,「多麼美好,還能輕易夢想,輕易進入夢境的年歲。」甚至,我想,馬家輝和胡洪俠也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了楊照大哥的催眠。
這麼說吧,我以前,對馬家輝和胡洪俠是不特別佩服的,但他們在《對照記@1963》中的身手卻屢屢刷新我的感受。真的,媽的,太讓人驚艷了,他們倆寫到「孫中山」這個關鍵字,那種舉重若輕真不是一朝一夕的內功修為,尤其是兩篇文章的結尾,創造出似小說又似隨筆的那種彈性,簡直令人忌妒。這個,大約也是三個男人飆戲時候才能引發的精彩吧。
所以,作為一個普通讀者,最後我要不懷好意地說一句,你們三個人啊,既然選擇了一起飆,那就停不下來了,因為你們會發現,只有在一起,才能創造最好看的自己。
前言
同樣生於一九六三年的,卻分別在台灣、香港、大陸成長的三個人,決定共享青春經驗,作為這幾十年來華人分合歷史的一張側頁,裡面有濃厚的個人情感,也必然有強烈的集體意義。
一邊寫著自己的故事,一邊讀著其他兩人的回憶,後來又一邊聆聽著讀者傳來的迴響感觸,楊照、馬家輝、胡洪俠三人共同感覺到:這整件事最大的意義就在於,穿越時間誠實面對所有的喜怒哀樂與尷尬與不堪,生命中許多迷糊、懵懂、錯亂的情節,會忽然都變得透澈澄明,忽然,懂了。
忽然,懂了──多麼美好的一種生命體驗。
後記
在路邊的小攤上∕楊照
那應該是在建國路上吧?重慶市中心,離解放碑不遠,街角一個小小的戶外攤子,我們三個人坐在那兒,桌上擺著幾道小菜,幾瓶啤酒。
他們兩個,家輝和大俠,又再問了一次:「行李箱中到底有些什麼?」他們問的,是我的行李箱,從成都到重慶,神祕失蹤了。我回答:「發現車上沒有我的行李箱,就馬上快速想了一下,看看有什麼是丟不起的。還好應該沒有。就是內衣褲,一件襯衫,一本筆記本,一些藥物,再張羅就好了。」重要的東西,台胞證、護照、手機,都在我隨身的書包裡,沒問題;至於人民幣和台幣,以及信用卡,在我褲口袋的皮夾裡。
停了一下,我誠實地補了一句:「稍微可惜一點的,只有一份小說手稿,萬把字吧,沒關係啦,大不了再寫回來就是了。」我考慮過要不要說這件事,兩個理由讓我還是說了,第一是:家輝知道我這幾年有嚴格每天寫小說,一字一字手寫的習慣,不管到哪裡一定隨身帶著正在寫的手稿;第二,我突然想,要是行李裡真就只有我原本說的那些東西,那我們幹嘛還在這裡等著行李下落的消息?有手稿至少多一點理由繼續坐在街邊喝酒吧!
因為那個時候,已經超過午夜了。先前在成都折騰了一天,又長途跋涉到重慶,我知道他們應該都累了,本來是車送我們到酒店,就要分頭進房休息了。就是因為行李箱不見了,他們堅持陪著我等消息,也才會在酒店外五十公尺處,找了這麼一個路邊攤喝起酒來。
說老實話,那感覺還真不錯。一點點風輕輕吹著,對街牆上有大字寫著建設重慶的標語,三個人又聊起來。
奇怪,三個人怎麼有那麼多話說?光是從《對照記@1963》出版後,我們公開對談不下二十場,接受記者聯合訪問也不下二十場,從台北到北京到香港到深圳到成都到重慶,還有更多的是一起跑碼頭過程中,車上路上飯桌上酒店裡,三人東拉西扯說的話。
照理講,三人活在三個不同的城市,沒有太多現實上的共同話題。照理講,三人的舊事回憶,在專欄裡都寫了那麼多,讀都讀了,還談什麼?
然而事實是,三人見了面就聊,公開聊、私下也聊,甚至還聊到漫出到虛擬空間裡。去成都,我的班機較晚,家輝、大俠先到了,家輝就刻意發了個短信給我,說:「我們在吃火鍋了,快看微博!」原來他將火鍋照片擺上微博要讓還遠在台北等登機的我羨慕。
在重慶,路上塞車,我隨手拿起家輝帶在身邊的書,他寫的《死在這裡也不錯》,翻開來讀讀打發時間。完全沒意識到他用手機拍了照,立即發上微博,寫著:「楊照專心在讀世界名著──馬家輝的《死在這裡也不錯》!」
大俠呢?也是在重慶,他拍了一張爆亮,畫面完全失真的解放碑照片,發到微博上,寫了和解放碑一點關係都沒有的文字:「深夜,距離楊照丟失行李,已經三個小時。」
什麼跟什麼啊!大俠的解放碑照片就是我們在街角坐下來之前拍的、發的。馬家輝說我對丟掉行李「若無其事」,不對,我不是「若無其事」,我是真的沒有放在心上當一回事。真正讓我當一回事的,不是行李,是西西弗書店和北京三聯的工作同仁,那一張張擔心、沮喪的臉,他們比我還在意我的行李;還有就是這兩位老友的耐心體貼,覺得在那個節骨眼上不能棄我而去。
丟掉行李換來這樣的人情溫暖,說老實話,太划算了。更何況,我早已放棄希望的行李,竟然第二天在西西弗同仁們鍥而不捨的追查下,在成都找到了,又給送到重慶來。我白賺了大家一夜多出來的額外關心啊!
應該就在成都吧,三人繼續討論《對照記@1963》接下來的主題,大俠突然感慨地說:「想到明年『對照記』就寫完了,還真有點捨不得啊!」我當時想:還有大半年文字活等著要幹,哪那麼早就捨不得啦?然而經過重慶之夜,我也開始感到提早的捨不得了。
第二本《對照記@1963》要出書了,我們除了不懈地往下寫好第三本的最後三十個主題外,也該開始想想,明年以後,三人還能一起做什麼?也許到電台還是電視上開創個有史以來第一個兩岸三地聯手主持的節目?反正我們見了面總有聊不完的話題,不是嗎?
家輝、大俠,你們說呢?
後記
他的沉著,他的笑聲∕馬家輝
《對照記@1963》結集出版之後,與胡洪俠和楊照跑了好幾個城市,既是為了打書,亦是為了演說,但,於我,更是為了自娛,能夠跟好朋友們同行路上,談談,笑笑,吃吃,成為忙碌工作日程裡的美好期盼;有此一念,其餘理由皆是藉口。
是的,在路上,三人行,的確讓我常有領悟,「Johnny 孔」老夫子說得對,「必有我師」,兩千年以前的老生常談於今依然真實,淡言一句道盡真理,此之所以孔子於今仍是孔子,大家於今仍然活在他的口沫裡。
必須承認,三人行之於我是新鮮的經驗。紫微斗數師傅曾謂我的「交友宮」內有一顆大大大的「天煞孤星」,生命裡,敵人多而朋友少、怨憎多而持護少,不太容易跟同輩朋友緊密交往。我以往是相信的,因為生活經驗確實如此,同輩人總不喜歡我,我也總嫌棄同輩人,向來認定「相濡以沫」只是弱者行徑, 「相忘於江湖」才是強者王道,獨來獨往,我行我素,自以為很酷很型。但當有了一些年紀,開始玩味「與其信術數,不如修因果」的智慧提醒,逐漸明白,敵人如同朋友,朋友也如敵人,你希望誰成為誰,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自決,英文說得好,make friends,朋友是要「造」的,make enemies,敵人也是要「造」的,make 才是關鍵字,選擇去「造」些什麼,便是因;有了因,便有果,別把責任放在什麼天煞孤星不孤星的頭上了。
於是開始學習放鬆,告訴自己,別緊張,多跟朋友接觸交流,沒事的,合作寫專欄,風格各異,思路不同,不必有誰高誰低的較勁顧慮;甚至一起出行,在路上,同演講,朋友不會嫌棄你或離棄你,你也當然沒必要覺得對方是個累贅或擔心自己成為對方的累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do the right thing, do the thing right,do the right thing right,成敗自為,不必自陷煩惱。
於是合作寫書和同聚出行於我開始成為享受,尤其每當在路上有所學習有所省悟,便更快樂,頓覺世上風日好,即使下雨也天晴。
淺說兩個小小的例子。
首先是四月份某天某夜十時, 我們仨從成都搭乘動車到達重慶,書店朋友前來迎接,開車載我們到酒店,下車後,自提行李,打算check-in 入住,洗個澡,便睡覺;豈料楊照此時輕輕問了一句:「咦,我的行李呢?」
行李箱離奇失蹤,而他竟然問得鎮定淡然,換了是我,肯定臉色大變、聲音顫抖、張惶失措、手忙腳亂……你所有能夠想到的負面情緒形容詞皆適合用在我的身上,沒騙你,肯定是。
而楊照老兄偏不。他真的臉色如常、語態沉著,跟書店朋友仔細探討行李箱最有可能失落何方,我這傢伙慣於惡搞,在他身邊不斷咕嚕道:「會不會是在成都酒店 check-out 時,你被粉絲發現行蹤,她偷偷取走行李,拿回家欣賞你的私人衣物?」
又道:「行李會不會遺留在酒店旁的停車場? 要不要我在微博上發動我的成都粉絲,請他們前往幫忙搜索?」
楊照沒空理會我,也懶得罵我,只是埋頭繼續探究行李去向。其後,我們仨和書店朋友坐在路邊攤喝酒和吃夜宵,他持續平和,沒對行李失蹤之事發過半句牢騷怨懟,彷彿不曾遭遇任何挫敗,EQ 極高,而唯一糟糕的是令我被妻子藉機教訓了幾句:「你看看人家多麼鎮定!這就叫做平常心了!你只會說,不會做,人家是不必說也會做!你應該好好學習,遇上挫折亦要沉著應對,別輕易浪費自己的情緒……」
我笑笑,對妻子道:「是是是!我答應你,我立志做『楊照第二』,你放心!」
但問題是我也答應了自己做「胡洪俠第二」,那真有點疲於奔命。
為什麼要做「胡洪俠第二」?
只因二月份某天某夜十時,我和他在台北龍山寺旁的夜市吃夜宵,分喝了兩瓶冰凍啤酒,這於他實屬小兒科,於我卻已是酒量到頂了,頭有點暈,人有點 high,乃大言不慚地自誇自讚,不管他感不感興趣,我滔滔不絕地憶述自己於過往十年的寫作「功績」,如何創辦一份高質素的報紙副刊、如何第一天到報社工作便擔任副總編輯高位、如何從北到南在中國大陸撰寫十二個專欄……諸如此類,當然也在功績裡夾帶私仇,喃喃抱怨誰誰誰對不起我和得罪過我。胡洪俠耐心地聽著,不斷點頭,不斷哈哈大笑,充分展現了北方漢子的爽朗豪邁,而,奇怪,他愈是笑得大聲,愈令我自覺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南方小男人,婆婆媽媽,扭扭捏捏,常把雞毛蒜皮的屁事當作天大仇恨牢記心中,真是氣魄不足、窩囊有餘。於是在那一刻,我決定從此盡力「假裝」自己是個北方漢子,經常提醒自己,格局大些、大些、再大些,最好多把「沒事兒!」放在嘴邊,列為口頭禪,我要強迫自己多點胡洪俠、少點馬家輝,別再沉溺於溫吞瑣碎。
既要做楊照,又要做胡洪俠,累呀。然而美好的事情本就來之不易,唯望日後回頭重看,不管做到與否,皆覺這番嘗試和努力都算值得;日後回頭重看,不會後悔,只會埋怨,路上行程結束得太快太急。
後記
今年的路比以往任何一年都長∕胡洪俠
《對照記@1963》是三地三男人寫自己人生路上的點滴回憶。快五十歲的人了,已經走過的人生之路雖然說不上漫長,但實在也不能算短。我們寫城市,寫父母,寫耶穌,寫孔子,寫書店,寫初戀,寫火車,寫拜年,寫女同學,寫《紅樓夢》,寫第一次照相,寫小學作文第一課……寫到今天,這本書該出第二集了。說是不叫「第二集」,時興的說法是「第二季」。人生四季,從春到夏再到秋,磕磕絆絆用掉差不多五十載。寫起來倒是夠快:書店裡「第一季」《對照記@1963》還沒滿週歲,轉眼「第二季」就來了。
在幾十個主題詞的統率之下,我們對照的其實是「私家路」邊上的小風景。家世不同,出生地又天各一方,成長環境迥異,但是我們誰都不認為「風景這邊獨好」。我們小心喚醒自己的記憶,也好奇地分享各自的回憶,不知不覺中,三個人從相識就變成了相知。「第一季」先是年初在北京三聯出版,跟著台北遠流版一月份也問世了。二月二日我去台北書展和我們的新書相見相認。中午抵達,匆匆將行李寄存在酒店大堂,驚魂未定之際,已置身在洪建全基金會的敏隆講堂。大幅海報立在廳前,小幅海報貼在牆上,三個老男人在每一張海報上都露出同樣的笑容。我興奮得不知身在何處:我還沒有和自己這樣「相逢」過,也沒有和我的兩位朋友這樣迎「面」撞上過。前廳落著新書,講堂內的新書也堆得高高的。他們用新書擺出好看的花樣,我們的「青春歲月」就這樣搖身變成了「花樣年華」。那次演講的主題是「跨世代對談」。三人主席台坐定,我望著台下從台灣各地趕來的讀者,看了看身邊香港的馬家輝和台北的楊照,想著這跨海峽跨海關跨制度卻又能溝通無礙的一幕,忽然不知今夕何夕。
從此,二○一二年就變成了一條我們的「對照」之路。對我而言,今年的這條路比以往任何一年都長。在路上的我們三人,因馬家輝的「馬」字而在海內外城市間馬不停蹄,因楊照的「照」字而在講台和舞台上照亮記憶,又因我這姓名中的「胡」字而四處「胡言亂語」。真的快樂極了,新鮮極了,也辛苦極了。
如果不出意外,人生的路我還得走很多年;如果行程順利,今年也還需要走更遠的路。以這半年的路和半生的路對照,我此刻想說的,無非是「感謝+感悟」。一個創意寫作計劃能夠變成深圳《晶報》上已持續一年多的專欄,我得感謝我供職的深圳報業集團和晶報社。諸位同仁的敬業精神與專業技能,讓「對照記@1963」專欄不僅如期呱呱墜地,而且如願長大成人。一個日常語彙能夠像中了「分身術」一般,應聲變換出三個故事,三樣世情,三副筆墨,我得感謝一路之上相扶相攜、亦師亦友的楊照和家輝。他們的真誠與才華使得「同題作文」變成了「同聲相求」,他們的包容與默契讓每一場公開講演都變成了朋友歡聚。而同樣內容的一本書,竟然能夠以繁簡漢字在三地以三種面目幾乎同時出版,我得感謝這個變化萬端的時代,和在華人世界裡砥柱中流的三家著名出版機構:北京三聯、香港三聯和台北遠流。一本凝聚三地華人社會生活點滴的書,能夠走南闖北擠進萬千書架之上,我得感謝喜歡這本書的圖書館、書店和讀者,感謝那些因和我們同齡而感同身受的人,感謝那些因自己的父母生於一九六三而將此書作為禮物敬獻的人,感謝那些因對大陸、台灣或香港充滿好奇而嘗試在我們書中探尋的人。當然,我還需感謝那些因喜歡馬家輝或楊照的文字,而不得不買這本有我參與其中的書的人。你們不情不願的破費贏得了我心甘情願的慚愧。
至於感悟,在此難以盡述,略舉數端。回憶中,我發現不管內心深處如何翻江倒海,總有一些回憶是回不去的。我發現家鄉真的成了故鄉,「故」去的風景與情景處處提醒你已經無家可歸。我發現,十六歲以前我寫過那麼多篇作文,其中沒有一句是自己想說的話,真是奇蹟。我發現我寫了那麼多「個人特色」鮮明的故事,結果證明毫無特色,大陸有我同樣經歷的人太多太多。我發現,原來我沒有勇氣講述的故事,如今依然沒有足夠的勇氣寫出來。我因此也再次發現,文字的氣象與格局並不取決於字詞句的錯綜排列,而是取決於自由精神與獨立人格……
如今,《對照記@1963》「第二季」又要上路了。我和楊照、家輝當然又得陪它走一程。為了從序言開始就進入「對照」,我們特意請了三地三位師友為本書作序:香港請了董橋先生,台北請了大哥張大春,大陸請了才女賢妹毛尖。他們深知我們三人一路上走得不離不棄,且愈走愈遠,難免不遇險境,於是紛紛運筆聲援,以壯行色。他們都爽快而不爽約,只有毛尖埋怨我邀她寫序的口氣太霸道。當然是霸「道」,君不見,我們正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