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馬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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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援隊



之後一連三日，龍馬一到晚上就出門和後藤會談。每次會談的場所都在阿慶的清風亭。



第三日，後藤道：



「真教人拿你沒輒，你就那麼討厭回歸土佐藩嗎？」



「哎呀……」



龍馬摸著下巴苦笑道：



「世上再無較浪人更自由之人了。後藤爺沒當過浪人，所以無法了解這種境遇。」



「可話說回來，你也沒當過官（藩之官職）不是嗎？當官也有當官的好處呀。」



「你還不了解我的個性。你仔細瞧瞧我的臉，看到底適不適合當官。」



總之，後藤是打算將龍馬及社中諸人納入藩之組織，給龍馬相襯的俸祿及身分，使其成為藩的有力支柱之一。



對龍馬而言，才想告訴對方「別小看我們」，事到如今，就算藩方願給予家老待遇，在已是天下名人的龍馬看來都覺得一種侮辱。



「藩吏我可不幹呀！」



龍馬道，腦子裡卻忙著想其他辦法。



「當官」。他對後藤這提案雖不感興趣，其他方面卻頗有吸引力。



那就是關於社中的經營方面。若能加深與土佐藩之間的關係，凡事處理起來定能更為輕鬆。



「後藤爺。」



龍馬開始陳述自己的大志。



所謂的大志就是成立私設艦隊以平定天下風雲。第二，該私設艦隊始終採取獨立自主之形式，經費一律靠平素的貿易及運輸賺取。就是這兩點。



「?本君，你是有謀奪日本政權的野心嗎？」



「哎唷！」



龍馬望著後藤。他是真的大吃一驚。他一向視後藤這人為度量頗大之人，沒想到他卻如此揣測，畢竟仍不過是個官僚呀。龍馬多少有些失望。



「沒有。」



龍馬將火爐拉近。真的是為拯救危險的日本才想推翻德川幕府的。但若要龍馬當之後新革命政權之首領，他是絕對不幹的。



「我還有更大的志向。」



「何種志向？」



「只要平定日本之亂，就離開日本，我想組織船隊航行於太平洋及大西洋，以世界為對象做一番大事業。」



「咦？」



後藤瞪大眼睛。因為他從未想過日本會有作這種春秋大夢的人。後藤發現在如此偉大夢想之前，勤王佐幕之爭也似乎漸縮漸小，而自己建議龍馬當土佐藩吏的提案，更是卑微得幾乎令人慚愧。



但龍馬也是個厲害角色。他絞盡腦汁試圖將後藤所提之建議，轉變為對自己也好、對土佐藩也好的雙贏之案。



過了一會兒，龍馬道：



「後藤爺，你看這如何？」



說著取出懷紙，舔了一會兒筆尖，然後以黑墨寫下：



「海援隊」



「意思是從海上援助土佐藩。所謂的海包括海軍及貿易。海援隊將援助土佐藩，而土佐藩也將援助海援隊。」



「換句話說雙方是同等地位？」



後藤很聰明。他隱約發現「援」字含有同等地位的意味。



「是的，是對等的。」



「龍馬，這麼一來，也就是說你和藩主也是同等地位囉。」



「那當然。」



龍馬道。他竟說出以封建武士而言可謂驚天動地的話來：



「聽說在美國，砍柴的男僕與總統都是同等地位。我就是希望把日本打造成如此國家。」



「龍、龍馬！聲音太大啦！」



就連一向大膽的後藤，也因這離譜的危險思想而嚇得臉色蒼白。即便是在勤王倒幕之藩，這也是足以讓人戰慄的危險思想，然而眼前的龍馬卻更口沒遮攔地說出人類平等的話來。



「龍馬，你真是亂臣賊子呀！這麼說來你是連天皇都不放在眼裡了嗎？」



「當此之際不必討論這個。總之我的意思是說，凡是人皆平等。我希望打造所有人都擁有平等權利之世。」



「你是為此倒幕的嗎？」



「當然。但若只是推翻德川家，並無任何意義！」



「也要推翻大名嗎？」



「只要時機成熟應該就會推翻吧。土佐藩也要推翻。打造藩主、家老及上士皆無之世。」



「你、你……這麼說來你的勤王只是幌子囉。難道你眼前雖高喊勤王，其實是連京都的天子也要推翻嗎？」



後藤似乎這才發現龍馬與其他勤王志士的不同之處。即便是自己同志，龍馬也未曾向他們坦白心中這份秘密想法。要是向他們坦白，他恐將難逃遭同志誅殺之命運吧。但他卻覺得後藤象二郎定能了解此想法。



這時的龍馬已臻至思想家的孤絕境界。



請看他深夜私下寫在手帳中的秘密語錄：



「世間生物皆為眾生，故難分上下。現世之生物中，應只一味以自我為最上。」



這可說是個人主義之確立。



「我國之國風，除天子之外，其他皆為世間虛名，根本不值一提。」



這可說是一君萬民之思想。意為天子之下，眾生皆平等而無階級之分。



總之，兩人意見紛歧。



後藤希望將龍馬口中的海援隊置於土佐藩的支配下，龍馬則希望以和土佐藩同等地位之形式合作。



但雙方皆為協調名人。



「包子的外形如何都無所謂，只要雙方伸出舌頭都能舔到餡料就好。」



龍馬道。所謂的餡料指的是本質，此情形中也可說是「利益」。



「沒錯，只要能舔到餡料就好。」



後藤象二郎點點頭又道：



「不過，能做得出那種包子嗎？」



「應不至於做不出吧。」



這天的會談到此暫告一段落，接下來互敬了幾杯酒，然後就迅速道別。



龍馬回到西濱町的土佐屋召集所有社中同志，向他們報告與後藤會談的經過。



「反對！」



率先反對的並非土佐鄉士出身者，讓人意外的竟是紀州人陸奧陽之助。他一再反覆嚷著：「反對！」



「咱們龜山社中理應獨立於天下，不應成為土佐藩所屬。要是那樣我們都將成為跑腿的！」



「你說得沒錯。」



龍馬道。但此理想無論如何都沒法實現。看看目前的實際情況吧，都已難以經營了。



「陸奧君呀，把那份理想留到未來吧。眼前必須有暫時的方便法門。」



陸奧雖不服但仍保持緘默。



不僅這個年輕人，全員臉色都不太高興。



「西洋有所謂的規範，國家之營運就是基於此實行。不僅國家，即便是一家商社，若要與其他商社合作，也必須制定規範。這時，只要在土佐藩與咱們社中之間制定規範，彼此遵守，就能確保咱們的獨立性，將來也就不會發生咱社中被土佐藩併吞的情況。如何？大家就把制定這規範的任務交給我吧。」



聽老大龍馬這麼說，眾手下自然也沒其他好講的了。



「就交給您吧。」



事情就此決定。



龍馬立即選出社中首屈一指的學者長岡謙吉當起草的助手。



長岡謙吉較龍馬年長一歲。他生於土佐浦戶的村醫家，曾在大?的緒方洪庵塾學習蘭醫。後來到長崎跟隨著名的馮．西博爾德（von Siebold）針對蘭醫深造。他深受馮．西博爾德喜愛，並教導其子亞歷山大日語。



後來因被懷疑為切支丹教徒而返鄉，隱居山林過著懷才不遇的日子，但受龍馬所招而再度來到長崎，一直擔任龜山社中之文官職位。維新後出仕工部省，可惜沒多久就病歿了。



龍馬和這位謙吉當夜就開始推敲他口中的「規範」草案。



翌日完成後，便將此草案放入懷中去見後藤。



龍馬見了後藤但並未多說，只是將草案親手交付後就迅速離去。



「龍兄為何不做說明呢？」



回程路上長岡謙吉不服似地道。



「說明喔……」



龍馬道：



「要是說明，我的措詞和態度就會趨向懇求。我就是怕這個。」



故採取只丟下書面資料示意要他們好好研究的形式。



回到土佐屋，在店面喝茶時突有稀客來訪。



是個眼神銳利，臉色因旅途曝曬而黝黑，全身充滿精力的人。



是中岡慎太郎。



「來得正好呀！」



龍馬內心十分高興，嶄新的企畫也同時湧出。



「光有海援隊不夠周延。應該也成立陸援隊，讓海陸雙方都有浪人結社，至於金錢上的支援就讓土佐藩負責。不如就讓這個中岡慎太郎擔任這支陸援隊之隊長如何呢……」



「龍馬，好久不見。」



中岡重重地一屁股坐到門框上，開始解開草鞋。土佐屋的小伙計拿了個裝滿水的盆子過來。



「我來幫您洗吧。」



意思是他要幫中岡洗腳。平常連旅館的女侍都不幫客人洗腳的，這應是長崎人的風氣吧。



據說再無任何地方待客如長崎般真誠。



「多謝。不過我喜歡自己洗。」



這是中岡的個性。只要是自己起居之事，就連縫補衣服他也自己來。



中岡仔細洗了腳並擦乾，接著脫下高衩外褂「啪啪」地拍掉旅塵，然後重新穿上。動作一絲不苟，極其利落而無懈可擊。



「肚子餓了呀。」



中岡轉身道。



「了解。我立刻叫裡面準備。」



龍馬的語調忍不住興奮起來。人生最快樂之事莫過於志氣相投的朋友久別重逢。龍馬心想。



兩人在後廳共用晚飯。



對龍馬而言，和中岡談話簡直近乎極樂。無論任何事不需前提皆可彼此商量，且因雙方直覺都強，甚至連彼此話語中的最深含義都能感覺得到。



「土佐藩正逐漸改變。」



中岡道。中岡在京都忙著改變土佐官僚的想法，這工作差不多成功了才到長崎來。龍馬也把後藤主動接近自己的狀況告訴中岡。想法非常順遂地趨於一致。



當龍馬提出「陸援隊」一詞，在戰火中不停鍛鍊自己的革命健兒中岡慎太郎當下就會意了。



「好啊！」



中岡道。



「哇，才說『陸援隊』你就了解了嗎？」



「是啊！」



「你還真是個怪人啊。」



「真的是。」



中岡笑也不笑，只是低聲以土佐話吐出這個感歎詞。似乎也覺得自己是個怪人。



「我日以繼夜……」



中岡道：「一直絞盡腦汁苦思今後該如何拯救天下。刀槍劍戟之中也在想，槍林彈雨之中也在想，繞遍各個海港會見諸國慷慨憂憤之士時也不斷在想，心裡就只記掛著這件事。因此，光聽你提出『陸援隊』，我心裡立即發出高聲的共鳴。」



「嗯……」



龍馬沒喝酒，取而代之的是調了蜜的水。中岡也沒喝酒，只是一直喝茶。對兩人而言，使他們渾身血液都醉了的，已不是酒而是革命計畫吧。



「如今終於掌握該如何拯救天下這問題了。唯戰而已。」



「唯戰而已……」



中岡複誦道。嘉永安政年間以來，就出現所有可能的救國思想。尊王論、攘夷論、開國論等，以及這些理論之綜合思想。如今卻變不出新招，已走到無法只憑思想解救日本的境地。除推翻日本萬惡根源「德川幕府」之外，別無他法了。



也有主張協調論者。公武合體論即為此論。此思想乍看之下頗為恰當，但事實上只會混淆視聽，製造出更多混亂而已，實為百害之根源。唯戰而已。除以軍事方式推翻幕府之外別無他法。中岡如此道。



「這是我在槍林彈雨中辛苦得到的結論。龍馬，難道不是這樣嗎？」



「你說得沒錯。」



龍馬道，同時對中岡慎太郎利錐般的敏銳精神及思緒感到十分敬畏。敬畏的同時又暗想：



「人世中並非只有一條路可走。有百條千條甚至萬條路。我與堅信只有一條路且決意莽撞前行的中岡或許總有一天非分道揚鑣不可，但在倒幕之前，我就暫時與他同行吧。」



不過龍馬並未說出口，只是點頭聽著中岡過度敏銳的言詞。



「海援隊的總部設在長崎嗎？」



「因這裡是貿易中心呀。」



「陸援隊的總部就設在京都。只要占領京都，必能成就天下事。」



中岡顯然是在解釋陸援隊之本質即為政變部隊。當然，龍馬的構想也是如此。



這陣子龍馬因社中商務而忙得不可開交，幾乎全待在長崎一地。相較之下，中岡慎太郎的行動力實在驚人。



「中岡有朵觔斗雲。」



志士之間如此盛傳。觔斗雲指的是《西遊記》中孫悟空馳騁天際所乘之雲。



他這回也是經由京都、下關、大宰府（今太宰府）、鹿兒島及肥前大村等地才進入長崎的。有汽船就乘汽船，有馬就馳馬，四處拜訪勤王派公卿及諸藩之中心人物，持續快速提升革命風氣。對幕府而言，他在天下的地位可說已漸漸等同一巨大敵國。



四處奔走期間，他曾多次撰寫議論之文。中岡向土佐藩提出的藩政改革論中舉出西洋近代史中的攘夷及革命例證，希望能使藩獨立不受幕府控制，且擁有強大的軍事力量。此文給土佐藩新方向帶來不小的影響。



總之他的主張就是：



「唯有發動革命戰一途。」



也就是說要不顧一切發動戰爭，而要如此，就必須設法弄到文明利器。



時代正不斷急遽變化。對時代如此轉變帶來最大影響的，就是孝明天皇之死。



該年十二月十二日發高燒，診斷是風寒起引的。御醫投藥以期發汗。雖大量發汗但十四日卻又燒了起來，十五日出現典型的天花症狀。



之前近侍的孩子中有人染上天花，天皇平常總是害怕道：



「那會傳染呀，不是嗎？」



沒想到卻一語成讖。十七日天皇的臉開始腫大，偶有噁心感覺，喉嚨很渴且有濃痰，又毫無食慾，終於在二十五日晚上十一時駕崩。



孝明天皇可謂幕末最大佐幕家。



或許也可稱之為遵法主義者吧。自家康以來，幕府滴水不漏地制定禁令，不讓京都朝廷有任何活動，甚至規定：「天皇只要專心於祭祖及學問、歌道即可。」



日本的政治與軍事都由天皇任命（雖然只是形式）之征夷大將軍負責。有「既已委任，天皇就不得干預」的表面原則，而孝明天皇也恪遵此則。



他作夢也未想過要像先祖後鳥羽上皇及後醍醐天皇那樣試圖顛覆武家政權，反倒憎惡懷有如此志向之公卿及志士。



如今這位天皇駕崩了。



朝廷內之情形自然也會跟著改變吧。勤王派公卿勢必重新抬頭。



「情勢將完全改觀。」



所以中岡才會這麼說。



孝明天皇駕崩是幕末最大政治事件之一。



這件事龍馬就是自中岡慎太郎口中得知的。



「再無令人如此遺憾之事了。」



感情豐富的中岡邊轉述此消息，同時淚如泉湧。中岡就是如此熱血漢子。



他是村長出身的。土佐的村長和其他藩的村長不同，幕末時期之前就開始對藩採批判性態度，早就持有勤王思想，在德川幕府的太平時期就已在藩內暗結名為「庄屋（譯註：村長）聯盟」的秘密同盟。



此同盟之根本思想是：



「武士確為藩主之部下。農民卻是天皇之僕從，並非藩主私有之物。」



這可謂另類的自由民權思想。基於此思想，村長們屢次反抗藩的統治政策，到幕末時期已有多名出身村長階級的風雲人物出現，天誅組首領之一吉村寅太郎是，這位中岡慎太郎也是。



因此，中岡的血液裡流著遺傳性思想。



「自己在藩中雖是特准擁有姓氏及佩刀之身分，卻非藩主之部下。自己唯一的主人乃是天皇。」



這可說是土佐鄉士及村長的代表性思想。



以中岡而言，此思想尤其強烈，故對孝明天皇之死深感悲痛。然而身為革命之子的中岡慎太郎卻未被激情沖昏頭。



「因天皇駕崩，籠罩著日本的漫漫長夜或許將重見光明。」



他如此道。



「嗯，將重見光明。」



龍馬以讓人意外的冷靜態度道。龍馬年輕時的確也對天皇懷著中岡似的熱情，政治思想也一向與中岡如出一轍。



「尊天皇為唯一主君之絕對君主國家，才是日本應有之姿。」



但這幾年龍馬開始對美國式共和制感到興趣，已轉為如此思想。



「日本的確應以天皇為中心統一。但為統一之革命運動所流之血卻不應為天皇而流，而應為日本萬民而流。」



以明治時期式的語彙來說應該就是：「中岡是國權主義者，而龍馬則是民權主義者」吧。龍馬之所以被稱為維新史之奇蹟，是因他在討幕之前就已懷有共和制度的夢想，並抱持自由民權思想吧。（當然，龍馬的知識其來有自。勝海舟及橫井小楠對龍馬而言，就等於如此知識的雜貨批發商，而他則在長崎透過與外國商人的交往再實際確認這些知識。）



「龍馬，接下來有得忙了。」



中岡恢復冷靜道：



「你我攜手齊力驅走籠罩著日本的漫漫長夜吧。這工作不管幾條命都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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