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H(上/下)

扉頁上的一組圖畫，讓我久久不忘。那該是河童先生自己畫的Ｑ版自畫像吧，可是即使再Ｑ，也藏不了成長與時代加諸在少年Ｈ身上的變化與痛苦──為何打著Ｈ字樣的毛衣會變成像是軍裝的國民服？為什麼活碰亂跳的少年Ｈ會站得跟即將上戰場的士兵一樣？又為什麼少年Ｈ再也露不出頑皮的表情而是嚴肅地直視前方？等體會到了那原因之後，已經是讀到下冊的時候了，再回頭看兩本書的封面──上冊是湛藍的海與潔白而高聳的積雨雲，下冊卻是紅火如血的夕陽與逐漸黑紫窒息的海，一股強烈的感覺於是猛地襲來──啊，上冊簡直美好得像一場夢。這感覺肯定就像Ｈ懷念著戰爭發生前的童年時光一樣。

　　先說說少年Ｈ吧。少年Ｈ其實就是作者妹尾河童的童稚與青春，並以自傳式小說的形式呈現出來。可以把自己的幼時寫得這麼討喜，並將自己的回憶組織成這樣有趣的小說，相信很多人都對妹尾先生感到羨慕與崇拜。我也一樣，讀了上冊，馬上就喜歡上這個Ｈ，這個Ｈ和我也很喜歡的四葉妹妹一樣，總是以天真單純卻又正經認真的眼光來觀察自己、家人與世界，或許大人與其他小孩都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卻也能讓Ｈ傷透腦筋思考半天，或是直接付出行動探索真相，然後總能「不負眾望」地得出令人哭笑不得的純真答案。看著他像個大人一般努力地發表著意見，總讓人想對他大叫：好可愛啊Ｈ！

　　而Ｈ能有這樣美妙精采的童年，家庭環境當然是最重要的因素。如同Ｈ自白的：「聽了這番話，Ｈ不禁覺得自己家果真很怪。……Ｈ早就知道自己家不是一般普通的家庭。」原來妹尾家是當時少見的基督教家庭，尤其母親的虔誠度甚至比父親更過猶不及，深深影響著家庭。有點天馬行空到天兵程度的母親總是用「愛」來面對生活，身為一家之主的父親從不粗言阻止，反而能微笑包容家人，這樣的教養環境讓Ｈ的純真可以完全伸展發揮。而我認為父親對Ｈ的意義更是重大，Ｈ的父親在外人看來，或許是個會遭人唾罵的「非國民」，但也卻是當時難得一見的「清醒的人」。他像是Ｈ最知心的好友一樣，用平等的態度這麼教導著Ｈ：

　　「……為什麼只對你一個人說呢，是因為想告訴你，今後會發生許多事情，你要用自己的雙眼好好看清楚喔。我想，往後對基督徒的壓迫也會越來越嚴重。如果自己不夠堅強的話，是會被擊垮的。等到這場戰爭結束時，可不能變成一個慚愧可恥的人哪。雖說可能有許多事情不得不忍耐，若是知道必須忍耐的理由，就可以熬得過去。」

　　還有當Ｈ因為基督的信仰而在學校被人惡整，氣得Ｈ想要找出間諜報復，父親也這樣阻止了：「別亂來。我之前也說過吧。要是去找間諜，你就會惹人厭。就算找出那個人，對你也沒有什麼好處，只會讓彼此的關係更加惡化而已。」最後甚至希望Ｈ去安慰那個在無意間成了告密的人，畢竟見到Ｈ被害，不小心成了始作俑者的朋友肯定也不好受。Ｈ能夠在那樣的時代中相信人性，用平等的態度看待每一個人，父親的清醒與溫和對他的影響很大。

　　然而，衝擊的力道也由此而生了。就因為Ｈ太過天真單純，世上的大小事都逃不過他好奇的觀看，任何外在價值觀也左右不了他自我的判斷，結果許多時代的裂痕反而是透過他的眼而極端地顯出了殘忍與無奈。比如很樂意播唱片給Ｈ聽、真實身分卻是共產黨份子的紅標唱片小哥；藝旦出身、性情溫和、有些女性化的娘小哥，因為無法適應軍中生活而自殺；將Ｈ直接丟入海中、以此訓練Ｈ游泳、結果反而讓Ｈ很害怕的康男爹，在Ｈ一夥因為貪玩而差點隨船被海流捲到外海時，康男爹不但沒有責罰他們，反而緊緊地抱著孩子們，說：「你們沒事就好。什麼都不要說了。可別因此就害怕大海喔。我們可是大海之子啊。明白嗎？明白的話就快回答！」然而這麼溫柔的大叔，最後卻也收到了召集令出征了。

　　還有面對大家鄙夷的朝鮮人金先生、中國人陳先生，Ｈ能夠不卑不亢地說：「人家喊你朝鮮，你怎麼都不會生氣？」、「我才不認為陳先生是清國奴呢。我一聽到後備軍人大叔他們嚷什麼『清國奴』就很生氣。陳先生要比那些人了不起得多，我很尊敬你喔。」同樣的，Ｈ也用他完全不會拐彎的思維對軍國主義的教育產生好奇與懷疑──他們每天上學要拜的奉安殿中到底供著什麼？同樣是天皇的祖先，為什麼他們不可以去崇拜會四處搗蛋卻明顯充滿活力的素戔嗚尊？而必須把天皇的祖先都搞得堂皇嚴肅卻也無聊至極？Ｈ一句句拋出的疑問，一一戳中了當局的迷思與教育的僵化，當然也讓那些跟著潮流裝模作樣、其實是沒有勇氣清醒的大人感到頭疼。

　　在Ｈ這樣的小孩眼中，從來不覺得這些人與自己的命運是可以用一句「時代中的理所當然」一語蔽之，就連因為戰爭之風的吹起而遭到徵收的物事、被迫改變的日常習慣，也難逃他與朋友們的幽默一諷，或是難過不捨的嘆息。當大人只想盲目地跟從，Ｈ反而很認真地覺得一切都來得莫名其妙，並試著尋找這莫名其妙的源頭。他越是以他的純真去質疑，越是讓人感受到那個時代的殘酷與難堪，而因為這樣劇烈的反差，也使這場從平民視角去觀看的戰爭，烙印在讀者心中的印象越發深刻到難以承受。

　　進入了下冊，Ｈ也是一個中學生了，就連中學生的生活也處處充滿了戰爭的猙獰面目，而且不再含蓄而隱晦，反是粗暴直接的衝撞，讓一個才十五歲不到的孩子必須去面對該不該拿槍殺人的思考，以及該怎麼痛下抱著地雷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決心。作者藉由少年直率而真摯的思考與語言，抨擊著一直說著謊的政府、軍方與媒體。

　　而中學彷彿也是一個大人世界的縮影，讓Ｈ離大人的世界似乎更近了，人生閱歷「多采多姿」了起來，使他的觀察力道變得更犀利。像是在學校中與同儕、學長們的相處，似乎已經無法像小學的時候那樣無所不談地玩在一起，Ｈ便用他的觀察力漸漸懂得了一些立場上的不同與利害關係；而面對被軍國主義浸染的校園，Ｈ也從大人們日常的言行中隱約看出了所謂的「品性」，並從中區分了優劣，其中田森教官與門久教官就是他觀察所得的最佳範例，也是刻劃得最引人入勝的一對配角。

　　與只知一味高唱天皇萬歲日本萬歲、用單一的價值觀去檢視學生是否愛國、並且擅以暴力來對付與自己立場相左的人事物的田森教官相比，具備文人學養與氣質的門久教官就彷彿是陰霾中的一道曙光，拯救學生日日被壓抑的生活與情緒。他善於慎重思考，不隨波逐流，也不以自我信奉的價值觀強壓他人，更試著敞開心胸去了解小孩想法、並偶爾與孩子一起「同流合汙」（尤其他還是手握大權的軍官），對孩子們來說，他當然是最值得信賴與依靠的大人。當然這並不是就能斷定誰是好人和壞人，只是在面臨權力當道的時候，從一個人所選擇的堅持與表態中，即使徵兆再微小，還是可以看出人性的高尚或卑劣之處。因此戰前仗勢欺人、戰後賣臉討好的田森教官與其說是可惡，不如說他是個沒有依歸、讓人同情的可憐人。

　　而終戰之後，殘酷並沒有結束。本來純真直率而討人喜歡的Ｈ，卻因為太清醒、太認真，加上飢餓、貧苦、戰敗的挫折感以及青春期的躁動不安，結果承受不住現況的巨大轉折。這時如果能夠出現一個強健的價值觀作為他的心理支柱，或許尚且能夠熬過這段波折，然而就連過去能夠安撫他的父親也只能沉默地凝望他，讓他不禁痛苦地想：「戰爭期間的自己，就好像立在河中的木樁。起初水流和緩。可是，戰爭開始之後，水流變得愈來愈急，為了不被沖走，木樁只能竭盡全力站穩。可是，到了頒布終戰詔書那天，才剛覺得激流突然停了下來時，水流方向這回竟然一百八十度逆轉，開始朝與過去完全相反的方向流動。Ｈ觀察人們接下來會怎麼做，發現眾人都很巧妙地隨波逐流。就如同Ｈ潛入海中所看到的裙帶菜一樣。裙帶菜會隨著潮流晃動而不抵抗。……『不過我辦不到，我不要當裙帶菜。』」不要做裙帶菜的Ｈ，最後只能想到用自殺來了結一切煩惱。

　　透過Ｈ，讓讀者確實感受到了戰敗後的日本，四周所佈滿的窒悶空氣。這個國家最後還能以強健之姿走出來，到現在仍讓我感到不可思議，但也稍稍感到一點慶幸（當然，希望他們不要再興起任何發動戰爭的念頭，也不要再出現那種對侵略所造成的傷害無感的不負責發言論），那種感覺就像看到Ｈ順利走出困境、勇敢成長，變成了現在仍在臉上掛著頑皮笑容的妹尾河童先生。

　　《少年Ｈ》的文字有種反璞歸真之感，可以用最淺顯易懂的話語刻劃人世間最純粹的溫暖與最撕裂的痛楚，文案中也說：「他（作者）將個人經歷過的戰爭，寫成孩子們也能理解的內容……」但是我認為要徹底讀懂這部作品，還是要遇到對的時間點。我慶幸我閱讀的時間點對了，即將破三十的年紀好像不但漸漸懂得了人心的幽微與世間的因果，同時也因為之前有許多戰爭著作的閱讀奠基，才能略微貼近少年Ｈ的童年美好與青春煩惱。如果缺少這些，我想在如今這樣的承平時代裡，不論是孩子或大人，終究還是很難理解離我們那麼遙遠的戰爭吧。但這場戰爭當然不能被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