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赤穗出戰】
阿海轉身看主稅究竟見到什麼,然後自己也不可置信地眨起眼:一個全身盔甲的男子剛從一片布幕中走出來--名副其實的巨人,體格魁梧,穿著甲胄,幾乎比阿海高出半個身子,而阿海已經比大多數人都高了。
這個異人的甲胄是用某種特殊的藍黑色金屬製成,縫綴的方式也是前所未見--看起來像是昆蟲的甲殼,不過在很多地方裝著陰險的尖刺,以便在空手搏鬥時發揮最大的傷害力。那副盔甲將他整個人從頭到尾包覆住,普通人光是穿著那盔甲就不可能靈活行動,更別提作戰了。
那名劍士的護面也不是一般常見的東西。護面上畫的表情像是個痛苦的惡魔,或是某種剛從閻魔地獄深處被拖出的生物,既不全然活著,也未全然死去。
阿海閉上眼睛,用力眨了幾下,想讓視線更清楚一點。但是他還來不及第二次細看,鼓聲就已經傳出,宣布下一場比武開始了。
那名劍士邁步走向比武場,圍在布幕開口處的人叢中傳出不敢相信的低語聲。驚訝的聲音逐漸傳遍比武場,大家都見到了這名穿黑色盔甲的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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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跪坐在父親與吉良大人之間的美嘉也抬起頭。她見到接下來上場挑戰的黑甲巨人時,她忍不住因驚訝與不悅低呼出聲。要不是親眼見到,她不會相信人類的身材可以這麼高大。現在巨人就站在眼前的比武場上,可是她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盔甲裡的真的只是另一個人類嗎--?
「那人是誰?」她問道,一邊抬頭看向父親,聲音微微發抖。
但回答她的是吉良。他朝她靠過來,臉上帶著得意的神色。「我的劍士。」
全場陷入一陣靜默,甚至無人開口說話,更別提喊叫或喝采。美嘉發現自己伸手捂住嘴,彷彿想忍住尖叫,但她完全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抬起手來。
吉良靠向她,臉上帶著安慰的笑容。「小姐,接下來上場的是令尊的劍士。我敢說這場比賽一定更勢均力敵。」
阿海……現在不管她向再多神明祈禱,只有阿海才能對付怪物。只有阿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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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海像置身夢境一般站在場上,現在已經沒有回頭的機會了。他看向觀眾、看向美嘉,看向大石與赤穗的武士們。他突然領悟到,對他而言,能贏得他們的尊重,比贏得將軍與在場所有貴人的稱讚或斥責都更重要--
他盯著那套泛著詭異光芒的黑色鎧甲,還有那副扭曲的妖魔面具。他眼中的面具不是靜止的,彷彿有某種潛伏的寄生蟲正試圖鑽進他的眼睛、他的腦部,讓他因恐怖而動彈不得。面具的眼眶後是沒有光的深淵;他分不出有沒有人--有沒有東西--在面具後看著他。
阿海閉上眼,阻絕外在世界。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凝神。呼氣。這不是他第一次比武,也不是他第一次為性命而戰……甚至不是他第一次與妖魔對敵。他可以辦到。他非辦到不可。他一定要贏--
他轉向對手,兩人相對行禮。黑甲武士背對著太陽,舉起木劍--他的影子落在阿海身上,彷彿世上每個心靈深處最幽暗的恐懼,在他眼前化成人形。
阿海也舉起木劍,開始繞著對方移動,像對手一樣,像武士會做的一樣。觀眾全都屏氣凝神,一聲不出。這是傳統比劍的開始方式,讓兩名劍士可以觀察對手的動作。
突然間黑甲武士的劍士停止繞圈,朝他撲來。他木劍的起落迅速異常,快到讓人幾乎看不見。
木劍直擊阿海前一刻還站著的位置,但是阿海已經不在了。他以更快的速度跳向一旁,展開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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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台上的美嘉與父親交換視線,兩人都大感驚異。在另一區,赤穗高階武士們坐著觀戰的地方,大石看向其他人,發現他們也正交換眼色,有些人顯得驚訝,有些人則迷惑不解。
大石看著場上兩名劍士交手的狀況,他們不斷變換位置,有時使出佯攻,心頭不禁浮起各種情緒。到目前為止,確定性的一擊尚未出現,但至少卻有某種他說不上來、卻又格格不入的東西,例如……代表赤穗的武士,反應太迅速了,動作太流暢了……
他看到代表赤穗的劍士閃過對方雷霆般迅速的當頭一擊,然後在原地靜止不動;又看到他閃過巨人進攻後,以令人發毛的冷靜站在原地等待,對手則顯然因錯失一擊打倒他的機會而發怒了。
等待……等到黑甲武士進入攻擊範圍。等待……以決定下一步如何動作。其他武士這輩子從來不曾等過,尤其不曾等對手找上門來。他們總是貿然行動,讓自己大大吃虧。
黑甲武士踏過了大石眼中隱形的界線。黑甲武士的攻擊範圍較大,越過那條線後,他的木劍就能擊中代表赤穗的武士。但赤穗武士發動意外的攻擊。又一次地,他以大石從未見過的速度與敏捷進攻,他木劍尖端的鋼片在陽光下猶如燃燒的火把,他閃過黑甲武士斜揮而下的攻擊,打上他的膝蓋--對付這麼高大的對手,這是少數幾個可以打中,又能迅速將其放倒的脆弱部位。
黑甲武士似乎也想到同一件事。他不知用了什麼方法,擋下赤穗武士的一擊。但赤穗武士的木劍畫出反轉軌跡,速度快到不可思議,彷彿它剛從對手的攻擊彈開,轉而攻向那巨人握著劍伸出的手臂--然後又攻向他甲胄相接處、手肘內側、還有脆弱的前臂骨--
那巨人動作的速度和他一樣快。他自己的木劍再度擋下攻擊,兩把木劍在半空中狠狠地撞在一起。
兩把木劍同時折斷,聲響傳遍整個城堡庭園。看台上與比武場週遭的觀眾全都驚呼出聲。
兩名劍士仍然站著面對彼此,手上拿著斷劍。兩人對峙許久,然後才慢慢轉身朝向看台,那是將軍與歡呼的群眾一起觀戰的地方。
平手嗎?大石心裡想著,幾乎像是在祈禱。他感到希望與不敢置信的情緒像纏緊的繩索,在他胸口抽緊,直到他幾乎無法吸氣。在目前的情況下,平手大概是最好的結果,也是他們最希望看到的結局。
但是他看到吉良大人倚向將軍身側,在將軍耳邊細語。將軍坐在原地一會,思索著吉良所說的不管什麼話,然後他點點頭,朝副將作了個手勢,副將呼喝著傳下命令。
兩把真劍被捧到比武場上。一把是普通的武士刀,被遞到赤穗劍士的手上。另一把劍和黑甲武士的甲胄一樣,泛著詭異的藍黑光芒,延伸的把手上裝著長度與長矛相當的刀刃,刀鋒被打造成流暢的曲線。
是「大太刀」……?大石不敢置信地搖頭。大太刀是戰場上騎兵用來砍殺步兵的巨劍。正常人在沒有人幫忙下,很少有人能單獨將它拔出刀鞘,更別提拿它作一對一的比武了。只有巨人才能--
讓普通人拿著一把武士刀,與拿著大太刀的巨人作戰--這已經是性命相搏的決鬥……不,比那更糟。這根本就是謀殺。
他的手移上腰間的刀柄,緊緊握住。他聽到身邊的人傳出憤怒的低語。在貴賓席上,淺野大人轉身冷冷地瞪視吉良大人,彷彿他也發現,吉良從一開始就打著這個主意。
黑甲武士直接朝赤穗劍士劈去,大太刀畫出兇殘的弧線,打算將對手劈成兩半。赤穗劍士立即跪倒仰天倒下,讓刀鋒從他上方劃過。在眾人還來不及眨眼時他已經再度舉刀躍起。武士刀的刀鋒以正確的角度砍上大太刀的刀身,勢道極為強勁,照理說應該能將那把黑色巨刃打斷。
但那一擊毫無效果。武士刀從黑色巨刃的刀身上彈開,火星四濺。赤穗劍士連忙滾地逃開,因為吉良的劍士已經朝他一刀劈來,犀利得像是吸收了上一波的攻擊,而且威力加倍。
赤穗劍士跳起身來,一腳踩上那巨人砍中地面的刀身,然後難以置信地在大太刀上連跨兩步,跳到半空中。他的武士刀以斜角砍上對手的頭盔,但是仍然沒有成效。那巨人連頭都沒晃一下,直接一掌掃向赤穗劍士,就像在打蚊蟲一樣,將赤穗武士打落地面。
那一擊打中了赤穗劍士,但他在半空中轉了一圈,呈站姿落地,雖然搖晃著退後了兩步,但就在後退的同時,他再次揮刀砍向大太刀的刀身,撥開砍向身上的刀刃。黑甲武士還來不及改變動作,赤穗劍士已經竄到他的雙腿底下,再次滾向一邊,朝對手的腳踝砍去。
武士刀砍中鍊子甲,但赤穗劍士只能勉強閃過對手朝後的一踢。黑甲武士邊踢邊暴跳如雷地帶著大太刀轉身。赤穗武士一邊閃避刀子的下一擊,一邊撲向對手支撐重心的那條腿,打算讓他失去平衡,怎奈巨人紋風不動,彷彿赤穗武士正在扳倒的是棵大樹一樣。
赤穗欺到前方,逼巨人再次轉身,好爭取一點喘息空間。但是在對手的巨刃再次劈下之前,他的刀找不到可攻擊的目標--
如果說觀眾方才還興奮不已,現在他們已經全然寂靜無聲,只能看著眼前的兩副軀體演出超乎人體極限的舞蹈,配樂則是不斷鏗鏘相交的兵刃,配上鋼鐵互擊迸出的火花--這場死亡之舞超越了一般現實,眼前上演的是活生生的傳說。
大石皺起眉頭。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強的劍士……這場比武實在太驚人了。赤穗劍士現在所使的招術是上哪學來的?兩人鬥得越久,場內赤穗劍士使出的招式就越顯得陌生,甚至無從辨識。赤穗的劍術師傅從來沒教過那些招式,大石甚至說不出它們屬於什麼流派。
但是他親眼見過那些非正統的招式……而且就在最近。
黑甲武士猛力揮劍,攻向赤穗劍士,他像之前一樣敏捷地架開,只是這次他腳下一個踉蹌,彷彿這一擊讓他重心不穩。他累了嗎?對上這樣的敵人,一個人的力量能支撐多久?
巨人撲上前來,抓住機會趁勢進攻,但赤穗的劍士低身閃過,流暢地轉身一擊,朝猝不及防的對手砍去:武士刀削向對手毫無防備的側身--
刀刃砍上黑色甲胄後,鋼鐵鑄成的刀身像玻璃般粉碎。觀眾全都驚呼出聲。
赤穗劍士僵在當地,不可置信地看著手上仍然緊抓住的劍柄。就在他停止行動的那瞬間,黑甲武士用力揮出被甲胄包住的手肘,正中他的臉。
赤穗劍士被打飛到十步外,然後才在看台前摔落地上。觀眾再度猛抽一口氣,四處傳出叫喊聲,有人甚至站起身來。
然後世界驟然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