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穿石：林佳龍的台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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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動的夢想家



楊翠





十年台中，林佳龍所寫下的，並非一個驚嘆號，而是一則寓言。關於一名行動的夢想家，如何固守一座瀕臨崩毀的城市，發夢，實踐，跌倒，起身，再前行。這則寓言，是夢想的註解，也是一帖行動事件簿。



二○○五年，林佳龍從台北南下，參選台中市長，掀起地方話題。老實說，當年我與一些中部在地文化界友人，對他個人、對這場選戰，都不看好。毋寧說，佳龍一到台中，台中迎接他的，就是一片失敗主義的嘈音。



那當然不僅僅是因為來了一個與地緣政治、地方文化無涉的空降部隊，而是由於台中人對台中城市長期以來的半棄守心態。台中曾是日治時期的文化城，反殖民運動的核心場域，當年，文化協會、農民組合、台灣總工會，八方風雨會中洲，一時盛況。然而，戰後，在國民黨的統治之下，台中淪為民主沙漠，城市文化荒寒枯槁，有如死去靈魂的殘體。



要在這樣的城市中打贏選戰，必須要夠強悍、夠無賴、夠草莽，必須要懂得深入城市盤根錯節的權力網絡，從中找到呼吸的縫隙，然後壯大自己。你必須自己也成為怪獸，才有可能打贏怪獸。



然而，我們不願期待由怪獸取代怪獸。而林佳龍顯然也不是怪獸。他來到台中之際，我們這些在地文化工作者，大抵都處在一種既亢奮又虛無的情緒中，人人能量飽滿，疲於拼命，又不確信能夠改變這座城市。



而當年的林佳龍，挾著曾任國安會諮詢委員、行政院發言人、新聞局長的政治資歷，空降來到台中，確如郭正亮所寫：「從台北頂尖學校模範生、到取得美日頂尖學府博士、到擔任大學教授成立智庫、到成為府院黨最高層，林佳龍始終在高不可攀的雲端遊走，缺乏多元豐富的基層經驗。」說實話，當時的佳龍，在

困倦的我們眼中，有如外星人，看起來非常乾淨、理性、溫和，深富學者氣質，但似乎來自異次元時空，看起來與這座城市格格不入。



二○○五年，佳龍參選台中市長，以挫敗收局，我們都說，這早在意料之中。那時，我們人人都成為政治觀察家，評頭論足，連「台灣智庫」都成為一個諷喻。這個嘲諷寓言是說，有一個耶魯博士書呆子，帶領一批書呆子，旅遊到一座城市，妄想以「智庫」治理一座城市。



然而，十年之後，再來回望，才驚然發現，這個諷喻，其實是我們的偏見，而不是佳龍的傲慢。因為誰也想不到，當年那個好像生活在雲霧深處的府院黨高層，選舉挫敗之後，竟然不是狼狽潛逃，或者憤而離去，回返天龍國雲深之處，咒罵中台灣那座城市的無可救藥，不知領情。相反的，佳龍不曾因敗選而離去，反而是更深地紮根這座城市，伏低身體蹲踞下來，貼近這座城市的五腑六臟，看見它的美麗、凝視它的黑暗、聆聽它的哭號。



書中有一段，〈跨過四個天龍國〉，讀來感受極深。所謂「天龍國」，是一則關於核心、主流、精英的隱喻。在中台灣遠離核心的邊緣城市住民看來，林佳龍出身四個天龍國，台北天龍國、美國天龍國、學界天龍國、府院黨天龍國，確實是從天而降、又沒有攜帶神器的書呆神兵。然而，閱讀了佳龍的成長史，我終於瞭然，「出身天龍國」的佳龍，從來不曾揚棄「反天龍國」的批判意識與實踐精神。



因此，「天龍國」不應是一種純粹的血統論或地緣論，而應視為一種「精神圖像」與生命姿態。天龍國／反天龍國，是一種戰鬥／實踐位置的選擇，而不是一種血統或地緣的宿命。而所謂「天龍國子民」，也有各種差異的生存狀態。在上個世紀的六、七○年代，天龍國湧進大群來自邊緣的子民，他們從各方跋涉而來，伏居在台北城市角落，或者城市邊緣，一大家子擠在潮濕、霉黑、狹庂的空間裡，夢想開創家族的新生命。佳龍的父親正是如此。



　　佳龍以身體念記父親「在剩布中節儉打拼的責任與感情」，這段情節，令人動容。原來，從小身上總是穿著畢挺西裝，甚至還因此在以「不修邊幅」為尚的學運圈中，一度被懷疑是國民黨派來的臥底奸細的佳龍，其實是瘋迷史豔文、熱愛素還真的雲林子弟，父親則是從邊緣貧鄉移區天龍國打拼，奮力開創事業的西裝裁縫師傅，而他身上的「畢挺西裝」，其實是父親的節省與慈愛，父親每每以剩餘的布料，裁製成佳龍的小西裝。



　　所以佳龍的「出身天龍國」，其實是從遷徙家族的邊緣位置出發的，而他的自身實踐，也彰顯出「反天龍國」的批判意識與主體精神。他是野百合學運健將，選擇以實際行動，衝撞腐朽牢固的國民黨威權體制，這正是一種「反天龍國精神」的具體實踐。一九九一年，他獲得傅爾布萊特(Fulbright)獎學金，申請到美國耶魯大學，其後返國擔任大學教授、成立智庫，到成為民進黨執政下的府院黨高層，看似平步青雲，直上天龍國的高處核心，然而，佳龍不曾丟失他的「反天龍國」批判意識與實踐精神。我認為，這正是他在二○○五年市長敗選之後，跌破所有人眼鏡，竟然不是拂袖而去，反而選擇在地深耕，甚至舉家移居台中，讓他的子女在台中成長，最關鍵的精神底蘊。



　　然後我就知道，二○○五年，我們以諷喻之眼來看待佳龍，其實是我們這些所謂「在地人」的傲慢與偏見。看著佳龍這十年間，與台中城市的心跳、脈動，一起呼吸，一起疼痛，一起夢想，一起前行，我知道，佳龍與城市已經混融一體，他無日不在夢想著，如何建造一座自由幸福的城市。



　　這個夢想，不是空中造景，而是以行動建造而成。支持夢想與行動的，除了不變的「反天龍國」批判意識之外，還有「敗者哲學」。我認為，佳龍的「敗者哲學」，體現在兩個層面。其一是關於政治實踐的選戰之敗，他歷經二○○五年的失敗；二○○八年他擔任總統府副秘書長時，謝長廷參選總統，慘痛敗選；二○一○年五都市長選舉，他已佈署多時，最後退讓。失敗的曲折之路，使他發現更多前見夢想的新路徑。



　　退出五都市長選舉之後，佳龍選擇全力協助蘇嘉全，他以「大台中市長競選總幹事」身份，發出「大台中蒲公英輔選團隊召集令」，號召支持者全力為蘇嘉全助選。這一份召集令的標題：「退讓的勇氣：沒有委屈，歡喜做甘願受」，充分體現他的「敗者哲學」。因為曾經跌倒，才得以學習仰頭，看見另一片天。



　　然而，我認為，佳龍的「敗者哲學」真正動人的實踐，不是在自身的選戰上面，而是對於這座城市的想像。一九九○年代初期，台灣掀起一波知識份子返鄉風潮，進行地方文史工作與草根實踐，我也是這樣一個返鄉者。當年腦門發熱，意氣風發，以為憑我們這一群人，就可以改變這個世界。然而，十多年在故鄉街巷奔走，似乎做過些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做成，當台中縣市再度先後淪入腐朽政黨的黑手之後，我們逐一失去實踐舞台，不只吞食失敗而已，對這座城市，更似乎失去了信心，失去了夢想，失去了繼續前行的動力。



　　然而，越過四個天龍國，野放在地，一再失敗的佳龍，卻未曾失去夢想，沒有失去對這座城市的信心，他比「在地人」還多一股傻勁。這股傻勁不是從「智庫」的存檔中蒐尋而來的。挫敗讓他學習匍匐，因此，他不是以畫藍圖的方式，為城市的未來位址預定座標，而是以雙腳，實際走進城市的許多角落，見證、理解、定錨，尋找行動的方位與策略。



　　佳龍與他的團隊，拋錨過，但卻更堅定地重新定錨，在地出發。他們做過許多事，我不一一細數。二○○八年的「綠色蒲公英：台中民主教室研習營」，在佳龍的行動事件簿中，是讓我感動的一頁。培訓民主志工，確實是耗時耗力的長期工程，難以立即收穫，但是，翻土播種，意義深重。特別是研習課程的五大主題：政治與經濟、歷史與人文、媒體與時事、青年與流行文化、台中學，觀照面向周延深刻，「台中學」更是定根在地的積極功課。我相信佳龍對「綠色蒲公英」民主志工的培力，也是對他自身的培力。　



　　文化種籽是城市治理的重要概念。城市夢想家，除了讓自己先成為種籽之外，積極尋找、創發一座城市的種籽，至關重要，因為一座城市的文化能量，必須由市民自己來澆灌。二○○八年，林佳龍舉辦「愛台中的一○○種方法」徵選活動，二○○九年五月母親節，《愛台中的一○○種方法》繪本書，在一群台中母親的催生下誕生，正是將夢想的起動機，還諸市民，從市民身上，擷取夢想能量的具體實踐。



　　因為以雙腳走進在地，因為把靈魂嵌入草根，佳龍才能真正見證有體溫的在地故事。二○一三年，《二○一四希望月曆》，就是他十年走過的台中，有溫度有故事的足跡見證。二○一四年，《佳龍帶你遊台中》的出版，更是他與台中苦戀的見證，融匯台中人文、歷史、地理、生態，佳龍尚未取得治理城市的鑰匙，卻早已成為城市的全方位導覽員。



　　一名城市治理者的城市想像，是至關重要的。佳龍流著汗水，以最青壯的十年，匍匐貼地走下的足跡，不僅是一些書籍中的字語而已，他的足跡成為豐饒養分，構築出佳龍城市想像的核心元素。「大台中山手線」的城市繪圖，你可以想像自己的生活與夢想，一起環線流動飛翔。二○一○年《城市夢想家》中的城市願景，他擎舉一座人本交通、綠色運輸、水與綠交織的流域城市，以及「一二三大台中」中所繪寫的城市圖景：一條山手線、兩個國際港、三大副都心。這些城市願景，都打動了我，因為，你我都可以在這幅城市的未來圖繪中，找到自己的位址，一個可以安居，也可以飛翔的生活基地。



　　這當然是夢想，然而這也是行動。沒有夢想，這個世界味如嚼臘；沒有行動，夢想世界總在遠方。佳龍以行動的夢想家自期，十年修煉，我相信他隨時可以引領這座城市，向夢想啟航。



作者透過佳龍來電，邀請我為《滴水穿石》寫一篇序文，盛情之下，我應允了，但其實，這篇序文我寫得十分不安，因為我是一名背離故鄉的逃兵。二○一一年，因為種種現實上的困頓與精神上的困倦，我舉家逃離西岸，遠赴花蓮邊城，落居異鄉，打算就此終老。這三年來，我成為故鄉的遊子，偶爾歸返，總是歷經漫長的旅程，時空錯置，恍如隔世。



　　而當年彷彿誤闖而入的外星人，因為匍匐貼地，耐心修煉，如今成為城市夢想家，如果我還是故鄉行政區位上的一員，一定會很歡喜，讓他成為前進夢想城市的領斻員。如今，我是拋離故鄉的浪遊之人，自覺沒什麼資格來為一位戰士增色，如果一定要說的話，也只有這麼一句，佳龍，我的故鄉就拜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