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反芻歷史,與靈魂相遇
一
我一直是個歷史愛好者,青年時代也自認為很懂中國的傳統,但隨著各種檔案和資料的解密以及新的學術研究成果問世,我突然發覺自己以前幾乎是處於對歷史與文化的無知狀態。這種無知並非由不讀書造成,恰恰相反,是之前讀得多了導致的。歷史課本與評述全都囿於某種框架,有意無意間,我們被人帶著,很多事件霧裡看花越看越不清,自然而然就會走進誤區。
從此以後,我不知不覺地受到清代考據派的影響,他們的研究強調史實本身的實證與其他多方材料的印證。在學習與思索的過程中,我慢慢體會出當年陳寅恪提倡「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乃是學者的第一品德的緣由,若沒有這個追求,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學術。這牽連出對一個人學史和治史的內在要求:我們應該以什麼樣的態度來對待歷史?
史書究竟應該為古人或死人而作,還是為生人和後人所寫?這也是關係到史學根本出發點的問題。中國人雖然說蓋棺論定,然而死後的任何評價也只對活著的人有參考和警示價值,斯人已去,你罵他渾蛋也好,說他是聖人也罷,對他本人均已毫無意義。人類記述自己的過去並不是為了辦展覽會,更為重要的是能夠以史為鑒,讓現代人不再重複古人的錯誤,為後來人尋找到更加幸福和美滿的生活方式。李世民曾講「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強調的也是後人根據歷史經驗判斷出社會的發展脈絡。
二
中華文明是世界上獨特的文化之一,它像一座寶庫,在經歷了近代西方文明的衝擊以及本民族毀滅性的懷疑後,仍能不斷發出光芒。這與整個國家的地理環境有很大關係。
喜馬拉雅山脈可以算是我們這個星球上最雄偉、最高大的山峰群了,它橫亙在青藏高原的南端,位於中國西藏與印度、巴基斯坦和尼泊爾等國之間。它是一條很年輕的山脈,三千萬年前這裡還是一片汪洋大海,由於印度洋板塊向北俯衝,撞擊歐亞大陸板塊,造成喜馬拉雅一帶地殼的隆起,逐漸形成高聳的山峰。青藏高原成為世界屋脊,大概是在三百萬年前,喜馬拉雅山脈阻隔了印度洋暖流向北的移動,致使高原以北成為乾旱少雨的地方。這也是世界上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瑪干以及中國西北部庫姆塔格、古爾班通古特、巴丹吉林、騰格里等一系列沙漠形成的原因。強大的西北風把新疆、內蒙古西部與甘肅境內的沙塵不斷向東、向南吹,逐漸堆積成黃土高原,成為肥沃的土壤來源。
黃河並不像諺語中說的那樣是條多災多難的河流,它更多地承擔了華夏民族「母親」和「搖籃」的角色。洪水氾濫解決了水利灌溉問題,淤泥則成為土壤中的肥料。華北平原是一個典型的沖積型平原,由泥沙沉積而成,黃河、淮河、海河、灤河等河流不斷地把大量黃土沖到中下游,很多地方沉積厚度可達七、八百公尺,沉積最厚的開封、商丘等地甚至超過了五公里。黃土與河流構成了農業文明產生的基本要素,就像尼羅河水一年一度淹沒兩岸地區孕育了古埃及文明的誕生。
與農業文明發生所需條件相一致,中國人的歷史觀是天、地、人三才合一的,即天文、地理與人類的共同作用創造了我們活動的軌跡。農業生產除了土地、河流等基本條件外,最重要的就是天時。農作物的生長規律是與日月星辰的運行密切相關的,因此根據天文來安排人類的生產活動,直接關係到農業勞動的收成。運氣好,風調雨順,能有好的回報;碰上天災、乾旱或洪澇,就有可能餓殍遍野。這也是人們祭天的最早動機。處於靠天吃飯狀態的人類很容易把天想像成跟人一樣有感知,希望通過對天表達敬意來換取天對人的好感。所以古人認為,自然災害是天對人的懲罰,而五穀豐登也是天對人類善行的賜予。
人類構建什麼樣的社會結構,往往取決於自然條件與自己的生存狀態,當黃河文明在孕育的時候,這種以農業為基本生產與生活方式的文化已經定位。農民是分散的,他們的利益不在於通過參與而表達自己的訴求,而更傾向於選擇領袖統治制度。田園牧歌中,人們感覺不到政治追求的迫切性。農業社會的管理方式是粗放的,也只能粗放,因此人治下的法律雖弊端叢生且不能很好地解決社會問題,但已足以應付普通情況,而法治管理所需成本則不是一個農業社會所能承擔的。這種成本不光包括物質層面,與之配套的一系列精神價值觀以及由此產生的人類行為方式也同樣需要花大力氣來培養。
三
在人類從血親部落的原始社會向形成國家政權的轉化過程中,宗教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此時的宗教承擔了解釋世界、培養人們內在的道德、充當人的行為規範標準以及懲戒方式等功能,甚至給處於艱難渴望中的人們一種心理指導或安慰。毫不誇張地說,沒有宗教便沒有文明社會的誕生。廣義的宗教是與建立道德體系緊密相關的一種文化現象,它除了在思想和感情上影響人類外,也發展出倫理標準和禮儀規範,進而構成社會組織和政治制度的基礎。
從一開始,政權結構就是建立在皇帝、國王、諸侯、將軍這種專制的體系上。這不能說是人類缺乏想像力的結果,而是一種文明發展階段的內在要求。以等級制來建立家族與社會關係並非人的創舉,我們從對靈長類動物猩猩或狒狒的家庭組合模式的觀察中,可以發現各種人類組織行為方式的原始雛形。將自己置身於一定的權威之下,用犧牲部分自由換取某種安全保護,成為組成社會的一種共識。法國思想家盧騷(Jean-Jacques Rousseau, 1712-1778)指出:任何國家的法律都不是上帝指定的東西,而是建立在人的意志的基礎上,一個社會唯一合法的東西就是它的成員同意某種契約,這種公約將依照大多數人的利益,把自由和正義的統治結合起來。
這本書主要是從大文明的角度來探索中國的政治史和思想史,以及附在其上的具體事件,並試圖對其反映的文化現象加以歸納和說明,給讀者以啟示。
四
一個人寫書的過程也是一個人成長的經歷。任何一本書,看上去是說古道今,好像都是別人做過的事情,似乎與作者無關,其實,書中體現的全是作者的人生境界。
所有人生的智慧其實是在痛苦中得到的。對我來講,最早起心動念想寫作並不是因為有什麼研究成果需要展示,而完全是自己在認清現實後,在認真的反省當中,對生命有了一些體悟,想把它表達出來。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眼睛是長在頭頂上的,挫折中失去的痛苦使我能夠靜下心來思考,並仔仔細細地總結生命裡的得與失。在檢討人為犯錯的過程中,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古書的智慧,先賢們早已把人生道理教給了我們,只是因為我們自身的水準太差,才在一個地方反復跌倒。通過反省,我的生活開始改變,靜坐逐漸成為一種常態。我不僅舒展開緊鎖的眉頭,一旦解脫了自我的焦慮,對待所有人和物也都寬容起來。我終於不願四處奔波尋找所謂的「洪福」,而是躲在家中,享受清靜帶來的愉悅。雖然人最早的痛苦起源於平常生活中欲望的不滿足,但是經過昇華,將日常的內心苦悶轉變成范仲淹所說的「天下之憂」時,智慧之光就會慢慢顯現。
反思和自我批判使自己真正上了一個台階,我彷彿將大學重讀一次,又好像牛的反芻,把吃進去的東西再度咀嚼,系統地將舊書重讀與靜思。溫故確實可以知新,讀過的書籍再讀一遍,體會和感悟不同以往。本書就是在這麼一種狀態下寫成的,它是我對以前所學知識不斷再認識的一種記錄。這本書雖以歷史命名,卻並不是一本史書,更像是拾遺補闕的一些閒論。書中有不少我個人的見解,缺陷和錯誤一定在所難免,歡迎讀者批評糾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