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長的終點站
在山里,我最喜歡佇立的位置,應是車站旁邊的瞭望台。從那兒可以遠眺海岸山脈,鳥瞰周遭的寧靜鄉野。而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或許是看著值班的鐵道員步上月台,跟交會而過的列車打招呼。
每次火車經過,不管是站長或副站長,在月台值勤時,身後都有一隻叫小黑的土狗跟隨。看到牠,我總是會心一笑,彷彿牠才是站長,其他人都是跟班的。
小黑為何跟著?原來以前停靠的普通車到站時,司機都會把剩餘的飯菜留給小黑吃。小黑有此美好經驗,日後看到鐵道員走上月台,自是養成尾隨的習慣。
光華號即將結束服役那天,我又來到山里,走逛這個每天只有四五班列車停靠的部落。這裡是偏僻山區,離台九線公路長達八公里遠,住了五十來戶,以阿美族為主,多從事農耕。他們除了自己開車出遠門,都得仰賴火車進出山谷。
但那天不知為何,小黑還沒出現。部落裡,小學校已荒廢三年,小教堂繼續緊閉。經濟產值高的鳳梨釋迦愈種愈多,不利田地的生薑出現在車站前,原先的鳳梨田反而較少看到了。所幸,不遠處,還有些稻田。今天剛好收割,大地充滿稻香。一群村民工作結束,在樹下快樂喝保力達B。在車站旁,經營民宿四年的女孩,跟初來時一樣樂觀,仍滿懷生活的理想。
但最重要的美好訊息是,鐵路電氣化後,不少小站撤除,山里卻繼續營運。我站在月台,等候即將到來的光華號。下午五點十四分抵達的這班列車會在山里停留十來分鐘,等候會車。我有充裕的時間,好好觀賞這班最後的白鐵仔。以後停靠的,恐怕都是電聯車。
沒多久,小黑終於現身。許久未見,牠走路有些垂垂老矣,而且一瘸一拐。原來,前些時被捕捉鬼鼠的捕鼠器夾傷,後腿斷了。但牠的旁邊,多了一隻黑色的伴侶。三年前,這隻年輕小母狗的到來,被戲稱是接班的。牠和小黑出雙入對,儼然是老夫少妻。
今天是非常熱鬧的日子。不只我重返山里,車站的母貓也返家了。牠比我早回來一二小時,還帶了三隻小貓。鐵道員高興地親切呼喚,牠也平靜地回叫,好像謝謝大家的關心。
前些日子,牠跑到外頭躲起來生小貓。現在小貓長大了,可以帶回車站,探望其他朋友。母貓躺在椅子下,三隻小貓滿足地吸奶,隨後到處蹦跳,捕捉蝴蝶和遊戲。母貓和小黑是好朋友,最喜歡挨在牠旁邊睡覺,天氣冷時,甚至爬上小黑的肚腹,把那兒當做山里最溫暖的地方。
五年前我走逛這座難以抵達的車站,在解說牌看到一則旅人留下的,悲傷的戀人絮語,遂寫下一則感傷的山里故事。後來不少遊客專門為此到訪,站長吳振鵬因而識得我。
今天真的很特別,因為站長客氣地跟我說,這是他最後一天工作。
他即將離開二十五歲就進來服務的台鐵。從八十二年到九十年,他曾在山里工作,後來去了鹿野、崇德,再回到山里,又做了五六年。他的鐵道生涯,一輩子的黃金時間,都在東部的小車站度過,現在要退休了。
最後一天,他仍跟往常一樣,穿著白衣黑褲的制服,戴上三等站站長的黃帶紅邊大盤帽,直挺挺的站在月台。繼續按部就班,執行他的本分。
他勤快地跟急速過站的自強號、復興號致敬,也跟白鐵仔舉旗,親切地招呼進站。一切如初次到任,如昨日,如三十多年來的每一天。
最後,站長彎腰跟小黑說,「我走了,你要繼續加油啊!」
一輩子幾乎都在一座小站,最後也在小站結束唯一工作。簡簡單單的山里十五年,他對這兒情感深厚。退休前,已在部落買了塊地,日後要定時搭火車,從台東來此耕作。同時,在此擔任鐵路志工,幫助這一遙遠的部落。
世界很大很複雜,充滿生命的悲歡喜樂,但他的心願很小,彷彿只跟一座小車站結緣,便足矣。
小紅帽的旅行
壯遊是什麼,言人人殊。但總不致於幾個小女生結伴,第一次離開桃園就算吧?
沒想到,真的有這等事,顛覆了我的認知。
跟她們結緣,是在一樁青輔會主辦的壯遊徵選比賽。這是一個年輕人自組隊伍,書寫島內旅遊和實踐計畫的活動。參加的每一個團隊都必須上台,報告如何尋找感動的生命地圖,好讓評審委員篩選。參選者報告時,都會竭盡努力地描述,自己的團隊將在台灣展開何種內涵的旅程,以及跟社會如何互動。
她們也興沖沖地前來申請。四個來自不同學校的大一女生,跟評審委員講話也不敢抬頭。每次回答都還得先竊竊私語,才有一代表出來,生嫩地講出剛剛討論後決定的內容。
我很懷疑,她們之中是否有人曾單獨離開過桃園。她們卻很頂真,儼然要去西藏高原。再翻看計畫,其實是尋常不過的東海岸旅行,哪來什麼社會回饋的期待。
比較有趣的,裡面有一個女孩很會畫類似高木直子那種很可愛的《一個人去旅行》之插圖。計畫裡還提到要仿效我的《11元的鐵道旅行》,沒有目的地去漫遊和碰撞世界。她們未認出,我也是評審老師。
四個未經世事的女生,想要一圓夢想,但這是壯遊,還是小紅帽的旅行? 評審聽完報告都充滿疑慮,很懷疑她們的詮釋和實踐能力。相較於其他隊伍,她們的案子是勉強通過。
無論如何,這四個女生展開了生命裡第一回沒有家人陪伴的旅行。從十八歲那年冬天的策劃,以迄十九歲夏天的實踐。她們啟程前往這輩子或許只會去過一次的地方,展開不知明天會投宿在哪裡的旅次。
其實懂得實踐這樣旅行的女學生並不少,她們並不特別突出。可能還是百分之九十平凡女生都會做的,路程和小紅帽去奶奶家一樣短平。再仔細看她們邂逅的人事,更是稀鬆平常,也無小紅帽的驚奇和曲折。
警察、卡車司機、廟口阿公和雜貨店,我們在旅行路上可能遭遇的,她們也都邂逅了。有時或有一點溫馨的主題,比如接觸志工和弱勢朋友,但這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在多數地方,她們沒幫上什麼,反而是被很多人協助,讓她們得以繼續安心地上路。
外面的世界不盡然美善,家長再三告誡,她們也約好誰都不能貿然,必須一起團隊活動,避開危險。相對地,保守的禮教制約,傳統教育的思維,讓她們難以用成熟的態度面對現實社會,更不可能撞擊出特殊見識。但她們珍惜每一個人的協助,把一個尋常的經驗當做成長的一部分。她們跟小紅帽一樣,用最純真簡單的角度,感謝這個世界的美好。
旅行最棒的經驗不是去知名的地方,而是在不知名的地方遇見了許多平凡人物,帶來感動的插曲。這樣的故事在很多人身上發生過,只是有無被認真看待,被認真思索。小女生也有大世界。這些都內化為她們的旅行故事,並且被單純而細膩地鋪陳。
一個暑假,二十天的旅行,走過二十七個火車站,彷彿旅行了一整年的辛苦。事後回首,每一天都過得很快,但足以說出許多漫長的故事。
後來她們敘述了一個事件, 把本性的天真和善良更極致的表露。最後一站是多良,一個火車不再停靠的小站。但是到了現場,四個人卻發生了小小的爭執。
行動派的認為,一定要跨過鐵道,走上月台,這一趟旅行才完美。反對的保守派擔心,這樣跨越鐵道的行徑是否太過危險。果然是小紅帽,從這個動作更加證明了她們的單純和可愛。
她們的旅行告知了,壯遊不在大或小,而在於自己是否能從一點一滴的小事裡學習成長。小小的尋常旅行,一站一站的緩慢邂逅,因為認真誠懇,照樣散發美麗而感人的花火。
她們的報告最後,一位媽媽感歎地留下這樣精采的期許:「將來你們發現,有些事是可以懂一輩子的。有些事,卻是要用一輩子去懂的。」一年之後,我在會場遇見她們,四個女生不再是害羞低頭,不知道什麼是旅行的樣子, 而是充滿自信的眼神, 回答問題時堅定十足。我想光是看到這樣的神態, 這二十天到底帶給她們什麼啟發,已經具體了然。
常年旅行,已過半百年歲的我,由衷感謝她們的初次出發,在二十歲之前,以最微不足道的生澀經驗,把一個美好的年輕生命儀式,悄然實踐了。
大灣阿嬤的肉粿信念
彎進一條不知名的小巷弄,眼前就是傳奇的無名肉粿。那是一位阿嬤的攤位,默默地在永康區大灣的傳統菜市裡,經營了四十多年。
前有南鯤鯓分身的五府千歲,後有百年的萬善堂。小小廣場十來蔬果菜販或小吃攤,都沒什麼店名。阿嬤的也是,只掛一個招牌,兩個斗大的字「肉粿」,告知此攤販賣的內容。所幸當地人都熟識,顧客群亦囿於此。
眼前的肉粿和我在屏東接觸的很不同。屏東視肉粿為在地代表美食,糯米炊煮講究,大塊蒸煮後切條,再加豬肉、香腸和蝦猴等等,盡露濱海小城的精緻。大灣一帶,乃鄉下點心,半夜起來手工揉拌糯米粉,再做成一塊塊小圓餅,不摻任何食品添加物,以煎餅的方式販售。
肉粿煎妥後,放進碗裡,淋上肉焿,接著加入肉燥和蒜泥,口味重者還能添上豆瓣醬、醬油。內行人更懂得加個蛋,再一匙阿嬤自製的辣醬,一道好吃又便宜的美食便有形了。我一囫圇吞,忘形地吃了兩碗。
阿嬤邊煎可是邊勸說,呷歡喜就好,不要報導出去。萬一要寫,那便拜託,不要描述得太好。現下光是照顧附近鄉里的食客,就忙不過來。太多遊客按圖索驥到來,她的身體負荷不了。可她又那麼好客,多麼希望跟大家分享,這道傳統在地食物的美好。一邊說著,還取出番茄和有機地瓜請我吃。
後來,我便逐漸懂了,不要介紹是客套,不宜形容得太好吃則是真心話。光顧這攤,享受的真不只是食物的風味,還有人情味。
知道大灣肉粿特色,慕名而來的更該自制,不要一群遊客蜂擁而至,還喧嚷地踅進巷內,吵擾了周遭鄰里。二三遊人悄然到來,安靜點一碗,或者自己親自下去煎翻皆可。阿嬤要的是慢緩地對食物的尊重,而非興奮的大量購買。
隨行的美食達人王浩一是在地碗粿行家,根據他的經驗,台南南邊的肉粿比較大,煎熱時順手加入餡料。這兒的小若麻糬,淋入肉焿的方式很特殊,都非傳統府城的內容,算是在地偏鄉特有的小吃,一個比東港還貧窮的鄉下美食。
遮雨棚下,阿嬤賣肉粿不單實惠便宜,薄利多銷,還風雨無阻。便宜的小物,利潤有限,下午時她還會推車到大灣國小附近販售,賺些外快。小攤車沒貼價格,不常食用者搞不清一碗價錢。阿嬤也可愛,似乎不是那麼認真算。可能一顆五元。一碗陽春的總有三五粒,大約在三十到三十五元間,來此食用者便自己評估衡量。在地人有時只帶二十元,便也將就,下回再補回。
大灣肉粿的溫馨迷人,真的不在這等便宜好吃,還有這般錢的不計較和微妙的餐飲賒帳。她的招牌過去不曾留下任何字跡,但看在認真探問和比較,我們離開前,她像追星族般,拜託簽名留念。
那回好像也是第一次在小吃店落款,我們左思右想,不好意思寫下「浩克慢遊」的行腳之名。一來唯恐簽名後生意不好,丟了節目的臉。反之,若是太好,那又有違阿嬤的期待。頓時間,我們的心情彷彿阿嬤的複雜,於是各自在一小角落款,好像不同時間到來,各自稱讚此店的內涵。
她的女兒在外頭工作,偶爾過來幫忙,直說母親很辛苦,自己大概不會承襲家業,畢竟賺的是辛苦錢。以後阿嬤收攤了,肉粿將成絕響,跟那種不計較錢的淳樸,恐怕會一起消失在迅速開發的永康裡。
我若有不捨,應當是這樣的吃食文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