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新浪博客:皇帝不稱朕
胡丹
本書是我的「明宮揭祕」系列的第二部。
二○一三年七月,「明宮揭祕」系列首發於「天涯論壇」的「煮酒論史」版塊,帖名曰「明宮鬧鬼」。我在書名中採入「鬧鬼」二字,絕非做「標題黨」,作炫奇之態以勾人。此書擬名,基於兩個理由:
其一,明宮裡真的鬧鬼!眾所周知,明代方士非常活躍,從天子到士民,都喜歡結交各路「大師」,還出了一位有名的「道士皇帝」嘉靖帝。俗話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道士最大的對頭是「鬼怪」,他們最主要的專業,是捉鬼。翻翻史書,不難發現,從洪武到萬曆時期,有許多宮廷鬧鬼的故事,只是前人較少注意。我曾經在北京故宮博物院辦的《紫禁城》發表一篇專文,名字就叫〈明宮鬧鬼〉(二○一二年第十期)。此為一。
其二,古代專制王朝的後宮,本就是鬼影幢幢,難稱正大之地;宮廷生活和皇室關係中,充滿了爾虞我詐和陰謀詭計,父子兄弟同氣連枝,卻宛如敵國。這世上本沒有鬼,人心裡戾氣積鬱太多,鬼胎就容易懷上。明代宮廷裡冷漠、決絕甚至是血腥的人際衝突與爭鬥,用「鬧鬼」來形容,不正中肯綮麼?人做鬼事,與厲鬼潛行,都是見不得陽光的。我做此書,將其揭出,彷彿鬼屋揭蓋,讓它們暴露於眾位看官的眼前。
此帖發表後,獲得較好的反響,並很快在大陸出版。然而,「古鬼」雖無害於今人,此書也不是真的寫鬼怪虛誕之事,但「鬼」這個字頗觸時忌,不可用於書名,故紙質出版物重新定名。
該系列第一部,叫《大明王朝家裡事兒》。依照我對「明宮揭祕」系列內容的分配,此書主角是大明「第一家庭」的「爺們兒」,也就是皇帝父子叔姪等男性成員。而您手中的這部,名叫《大明後宮有戰事》,作為前者的姊妹篇,則請朱明皇室的女性成員粉墨登場。借用當下時髦的話語來說,第一部是這部「明宮大戲」的「男版」,第二部則是它的「女版」。第三部我寫這個家庭的家奴──大明王朝的那些大太監們,大陸版即將推出,在此提前預告。
本書大致可分為三部分:
第一部分,講述朱元璋是如何充實他的後宮的。原來,「洪武大帝」也曾「遊龍戲鳳」,做出許多荒唐失德之事!他的女人來源甚廣,有些還是強取豪奪而來,並由此引發了皇子們的身世之謎,疑雲重重,頗富傳奇色彩。
第二部分,大明王朝已進入「後洪武時代」,後宮依然腥風血雨。忝在「偉大帝王」之列的明成祖朱棣,屢屢在後宮施行大屠殺,朝鮮妃權氏死亡疑案、內亂案、慘絕人寰的四朝妃嬪殉葬……令人眼亂咋舌,彷彿看一部後宮題材的連環驚悚劇。
第三部分,仁宣以後,大明王朝的後宮漸趨平靜,雖然沒有了大規模的肆意殺戮,但牽涉宮廷的大案、宮人之間的鉤心鬥角,暗潮湧動,從未平息。后妃們的命運與她們的娘家(又稱外家,即大明的外戚)緊密相連。這一時期,有四件大案與明朝政治緊緊糾纏在一起,它們是孝宗初年的「假冒皇親案」、孝宗末年至武宗初年的「鄭旺妖言案」、嘉靖朝的「張皇親案」與天啟年間的「真假皇親案」。許多外戚家族遭到皇帝的殘酷打擊,並不能阻止一些人削尖腦殼、打破腦袋,希望跟皇上家攀上親戚,然而禍福倏忽轉換,讀來令人扼腕。
過去我們一說「明宮案」,總說明末「梃擊、紅丸、移宮」三案,講的人太多,本書則避開。我要講的大案或疑案、謎案,多是學者沒講過的,或有人講過、但含糊不清沒有結論的。我將廣徵博引,剝開層層史料,深入歷史現場,用平易生動的語言將這幾個大案講得清楚透徹。
書稿殺青後,我重新瀏覽目錄,發現這部「女版」宮史,幾乎看不到什麼溫情、浪漫與兒女情長,全書按照時代的順序寫下來,居然由一個個宮廷大案串聯著!
難怪在詩歌裡,宮廷女人無不是絕望的;在戲劇小說裡,宮廷史幾乎等同於宮鬥劇。藝術創作以歷史為依據,而歷史呈現給我們的著實令人「步步驚心」。
現在電視劇總喜歡注明「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云何云何。而我要說的是,本書完全建立在紮實的歷史資料基礎之上,沒有任何的發揮(允許合理的想像),看官盡可放心閱讀。
在此,是不是應該附一個「掩嘴而笑」的表情呢?唯願朋友們讀罷此書,掩卷亦真一笑。
二○一五年八月二十八日
後記
新浪博客:皇帝不稱朕
胡丹
同樣一本書,已經寫了前言,為什麼還要寫後記?讀者會不會覺得此公癖好「立言」,且性兼囉嗦呢?本書大陸簡體字版,是沒有後記的。
可是遠流責任編輯陳穗錚女士,囑我作一文,亦豈敢違命?反而思之,我由一名歷史學者,轉型寫一些通俗的歷史讀物,確實有感存乎胸臆之間。大概後記的作用,就是給作者一個機會,使他滿腹九轉之言,可以找到許多聽眾,有一個快意抒發的機會吧。故欣然鋪紙落筆。
「鋪紙落筆」,是過去常說的話,可紙在哪裡?筆在何方?莫說一個後記,就是此書厚厚一疊二十萬言,也沒一個字兒落在「紙」上呀。鋪紙已為老話,紙筆已作「故物」,足見這個時代在媒介形態和傳播方式上發生了何等的巨變!沒有這些變化,當下「草根寫史」以及通俗史文的繁榮,無論如何是不可想像的。我想在這方面談談我的看法──
歷史著述,第一門功夫,就是傅斯年先生說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材料」。材料即史料,是歷史研究和寫作的素材。歷史重構與解析只能建立在堅實的史料基礎上,做到「有幾分材料說幾分話」。胡適先生提出「大膽假設,小心求證」,還是著落於充實的史料準備。一個歷史學家,必須成為一位力能引五車之人──所謂「學富五車」也。「五車」裡裝的什麼?全是史料。研究歷史很像做「書蟲」,在故紙堆裡爬來爬去,蝕字而樂(當然,史料的範圍不止書籍,還包括口碑材料與地上地下的文物遺跡等)。
歷史研究的特殊性決定了,寫史只能是據有特殊資源的少數人,如國史館官員和江南藏書家們的特權;一般人則難為無米之炊,只能以耳食之物、道聽途說之言,再穿綴若干條傳抄的材料,勉強敷衍成文。
有人說,中國是一個史學民族,史學就是中國的宗教;自古「經史」並稱,史學的地位非常高。然而受制於傳統的知識傳播形態,可以說,二千年來,史學的成果與人們讀史、學史的興趣,始終處於不對等、不對接的狀態。人們對歷史的飢渴和求知慾,只能從戲曲、小說中得到滿足──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人們通過白話小說《東周列國志》和《三國演義》了解「東周」和「三國」。
一百年前,梁啟超先生力倡「新史學」,批判了傳統史學的「四弊二病」,闡發了史學開啟民智的功能。但一直以來,歷史學依然門閥高深,令人望而卻步。想寫的寫不出,想讀的讀不到。這種狀況,直到進入網路時代,才得到根本的改變。
網路時代是所謂「草根歷史寫手」的春天,帶來了通俗史文的繁榮。
為什麼這麼說?因為網路,為業餘寫作者提供了發表的平台,其門檻之低,讓所有願意一試身手者都可以隨時公開他的作品,而過去非專業人士幾乎是沒有可能發表歷史作品的;網路資源的共享性,為歷史寫手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和資料,許多不易見的古籍和學術成果都有了自由流通的電子版;並且,網路語言的滲透和引入,使得通過網路傳播的歷史讀物富於趣味,沒有閱讀障礙,更易讓讀者親近。
於是一時間,網上出現了一大批卓富影響力的通俗歷史作品和歷史寫作者。有的作品,點擊率以千萬計!這樣的傳播效應,是任何一位史學大師都難以企及的。優秀的網路史文,很快從線上走到線下,轉換成紙質出版物,成為圖書市場的新寵。
坦白地講,我作為歷史學者,對此是心羨而動的。我於明史淫浸有年,掌握大量材料,研究成果豐富,但發表在專業期刊上的作品,畢竟讀者有限,總希望自己對於歷史的一些認識能有更大範圍的傳布。可以說,網路時代也給了我同等的機會。這是我在兩年前寫作並在網路發表「明宮揭祕」系列作品的初衷。
作為一名受過嚴格史學專業訓練的學者,改轍撰寫通俗作品,無疑會遇到一些問題,比如材料如何處理、採用何等筆法及用詞等等;我對當下通俗史文的發展趨向,也有一點小見,願意一併說出來,與朋友們分享。
通過兩年來的跨界實踐,我以為,專業歷史寫作與通俗歷史讀物寫作,主要有兩個不同:
其一,專業歷史文章,除了需要創新價值(也就是常說的「三新」:新材料、新觀點和新角度),再就是嚴格的學術規範。譬如,對所引材料和觀點,必須做出注釋;行文中,哪些是自己發揮的,哪些是借鑒前人成果的,都要逐一標注清楚,各歸其道,否則就有「學術不端」之嫌。而現在的通俗歷史讀物,沒有任何「標準」的限制,選題上炒現飯、重複撞車的多,標題炫奇古怪,筆法肆意汪洋,這是市場讀物媚眾的通病。
其二,史學論文的讀者,主要是數量有限的史學工作者──俗稱「圈兒裡人」,作者不必擔心讀者「不懂」;而對於一般讀者,學術論文就是難啃的骨頭了,讀起來「枯燥乏味」。與之相反,通俗史文面對的是廣大受眾,為了增加點擊率,它必須盡量下探大眾閱讀能力的底線,為此史文見不得古文,凡「古」必反(改文言為當代白話),行文須生動有趣,插科打諢,不一而足。
應該說,不是每個人文學者都能完美地向通俗作家過渡,曾有一位非常有名的明星學者,就因為作品涉及抄襲(其實是用了某人的觀點而沒有出註)吃了官司。他辯解說,我寫的是通俗作品,不是學術論文,不需要加那麼多註!
那麼問題來了,通俗讀物固然不必像學術論文那樣遵守嚴格的規範,是否就默認了,其標準可以降低呢?我們換個角度來看,目前市場上絕大多數歷史讀物,都不是學者所寫,往往出自從網路崛起的「草根」之手。他們的寫作就更無標準可言了,其水準如何保證?又由誰來評判?
許多史文作者,還都是快手,筆力極健,一天內寫出好幾千字不為難事(而一篇高水準的學術論文可能要積累好幾年才能寫出),而且東西兩萬里,上下五千年,沒有不能寫的。打開那些被稱為「小說」的通俗史文,繁文如盛夏之水,常常數十萬言,一個註也沒有,材料使用上隨意截取雜糅,讀者根本無法鑒別書中所用材料的來源及其真實程度。
學術研究制定那麼嚴格的規範,就是為了保證史料和觀點的源流清楚明白,不會在新的書寫中導致材料的異化和變形。而許多歷史寫手雜引二手、三手,甚至多手的材料(史學的標準是盡量引用第一手的原始材料),有的還利用百度、谷歌(Google)上搜到的材料,而對材料本身缺乏辨析力,並受制於學識,習慣發表狹隘偏激或已經過時的觀點,不能將前沿的最新研究成果傳遞給讀者。現在關於歷史的一些激烈爭議,不少就出自這樣的通俗作品,網上聚訟,鬧得厲害,其實多為鑿空之論,發論者對他所議論的對象缺乏深入的研究,往往依靠幾條孤立的自以為是的「新史料」,就要推翻前人多年積累的研究成果和定論。
據我的觀察,也是許多出版界朋友的共識,認為當下所謂「歷史小說」(實非小說),已呈明顯的落潮之勢。
那麼,是讀者對歷史不感興趣了嗎?不是,是讀者對歷史作品的要求更高了。歷史作品要的是沉澱之深、積澱之厚、引徵之博,而不是喧囂之高、立論之奇。那些內容單薄,多靠文字遊戲和文采增其聲價的讀物,已無法滿足評鑒能力越來越高的讀者的需求。我們看一些歷史類榜單,不難發現,不少史學大家的成名之作,穩固地占據著暢銷和長銷的地位,正是其證明。
近十年來通俗歷史作品的大潮,對於滿足讀者讀史的興趣、培養大眾基礎的史學知識,不可稱無功。這十年也是讀者不斷進步的十年,現在已進入一個新的時期,寫手作為「中介」的時代已告終結。
這是我的一個基本判斷。
那麼當由誰來引領新的大潮呢?我覺得,這應當是史學工作者的責任,希望更多的史學同仁,學有餘力的話,都能嘗試著將自己的研究成果轉化成大眾讀物。我們做文史工作的,「術業有專攻」,所攻者為何?當然不是搞個發明創造,或建座大樓,那是什麼呢?就是不斷創造優秀的精神產品,並用之去影響更多的人。
最後,還想對台灣的讀者朋友說一句「親熱話」。
我曾經在台灣的學術期刊上發表過學術論文,與台灣的史學同行也素有交流;今年春節前還曾有環島之行,美麗的阿里山、日月潭、太魯閣,善良和氣的台灣民眾,熱情的導遊阿榮,都給我留下美好的回憶;我的女兒還經常提到台北的一○一大樓,相信不久之後我們會故地重遊……希望這本小書,先帶著我對台灣的祝福,飛越海峽。
二○一五年八月二十八日